刺鼻的消毒水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蛮横地钻进林芷媛的鼻腔。
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惨白的天花板,和吊在半空、正一滴一滴往下输送着不明液体的盐水瓶。
“醒了?”旁边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同学,你这低血糖有点严重啊,直接在报道处就晕过去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林芷媛没回答。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
指节纤细,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没有一丝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也没有因为熬夜赶稿而显得干燥。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呈现出淡青色的脉络,脆弱又美丽。
这不是他的手。
林致远的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重锤砸过的铜钟,余音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他挣扎着坐起身,身上滑落的薄被带着一股阳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他低头,视线掠过平坦得没有一丝起伏的胸口,最终落在那双同样纤细笔直、套着校医院蓝白条纹病号服裤管的腿上。
陌生,全然的陌生。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护士姐姐看她半天没反应,眼神呆滞,有点担心地凑了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能听见我说话吗?”
林芷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没有喉结。她只是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清冽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少女音。
“……镜子。”
“啊?”
“镜子,有吗?”
护士姐姐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要求搞得一愣,但还是从护士站的抽屉里翻出了一面小圆镜递给她:“给。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再叫医生来看看?”
林芷媛没有接话,她的全部心神都被那面小小的镜子吸了进去。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让她呼吸骤停的脸。
过肩的黑色长发带着微卷的弧度,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脸颊边。肤白胜雪,衬得那双清冷的杏眼愈发黑白分明,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而最要命的,是右眼眼角下方,那颗极淡、却又无比精准地戳在人心尖上的泪痣。
这张脸,漂亮得不像话,也陌生得不像话。
“我……是谁?”她听见自己用那道清冷的女声喃喃自语。
“你叫林芷媛啊,商学院的新生。”护士姐姐在一旁好心提醒,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学生卡,“喏,你的学生证,上面写着呢。岚海大学商学院,林芷媛。同学,你不会是摔了一下,失忆了吧?”
林芷媛。
林致远。
记忆的碎片像是被海啸卷起的残骸,猛地拍回他的脑海。
七年的恋爱长跑。
从岚海大学艺术学院那个画起画来就不要命的穷小子,到为了供养两个人的生活、放弃画笔进入互联网大厂做设计的社畜。
他以为自己付出了全部,就能等来一个结果。
结果等来的,是江若彤在他们租住的小公寓里,冷静地将一枚“天穹网络”的offer推到他面前。
“林致远,我们不合适。我拿到了天穹的offer,年薪是我现在的三倍。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你所谓的爱情,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别那么幼稚了,我们都二十五了,不是十八岁。”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是争吵,是摔门而出,是街边小馆里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烈酒,最后……是刺眼的远光灯和撕裂身体的剧痛。
原来,他已经死了。
死在了二十五岁,死在了与江若彤分手的那个雨夜。
然后,以一个名叫“林芷媛”的十八岁少女的身份,回到了七年前的岚海大学。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生理上的不适,而是那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恶心与无力感。
“同学,你脸色好差,要不要躺下再歇会儿?”护士姐姐担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不用了,谢谢。”林芷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已经恢复了镇定,“我没事了,就是有点低血糖。现在好多了。”
节能主义,这是他,不,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非必要,不与人产生过多交集。
她掀开被子下床,动作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属于男性的利落。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身体的轻盈感让她再次感到一阵恍惚。太轻了,这具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都会被现实的风吹走。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和树下三三两两、充满朝气的年轻面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离江若彤远点。
离那个即将出现的、傻得可怜的“自己”远点。
这辈子,她只想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待着,当个无悲无喜的植物,熬到毕业,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个她已经预知了结局的世界里。
然而,命运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当她按照学生证上的信息,拖着这具虚弱的身体,找到听雨轩404寝室时,迎接她的,是一张她到死都忘不了的脸。
“你就是林芷媛吧?你好呀,我叫江若彤,是你的室友哦!”
女孩有着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栗色长卷发,琥珀色的眼睛在看到她时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元气笑容,身上穿着一条价格不菲的名牌连衣裙。
完美,精致,无懈可击。
一如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江若彤时的模样。
也一如七年后,她宣布自己拿到“天穹网络”offer时,那种胜券在握的、优雅的残忍。
林芷媛感觉自己的胃又开始抽搐了。
她几乎是靠着前世被社会毒打出来的强大意志力,才没有当场吐出来,甚至还扯动嘴角,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你好。”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呀?是不是不舒服?”江若彤热情地凑上来,伸手就要扶她,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昂贵香水与洗发水味道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林芷媛。
林芷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江若彤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体贴地说:“看你两手空空的,行李呢?哎呀,你刚从校医院过来吧?辅导员在群里说了。快快快,先坐下歇会儿。你的床位在那边,上铺,我已经帮你把床单铺好啦!”
她指着靠窗的上铺,上面铺着崭新的粉色格子床单,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旁边,还放着一只可爱的兔子玩偶。
体贴,周到,像个小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呵。
林芷媛在心里冷笑。
她太了解江若彤了。这种恰到好处的热情,不过是她用来维持自己“完美女神”人设的社交手段罢了。她对谁都这么好,好到让你产生一种“我是不是对她来说是特别的”的错觉。
当年的林致远,就是这么沦陷的。
“谢谢。”林芷媛言简意赅地道了谢,将背包放在桌上,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现在只想找个洞钻进去,离这个灾难的源头越远越好。
“客气什么呀,我们以后可是要朝夕相处四年的好闺蜜呢!”江若彤自来熟地挽住她的手臂,强行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你先休息,我去给你打壶热水。女孩子要多喝热水哦!”
好闺蜜?
林芷媛看着江若彤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成了自己前女友的闺蜜。
这他妈是什么地狱级别的笑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芷媛都处在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她像个提线木偶,被热情的江若彤拉着去领了军训服,去食堂吃了顿“迎新晚餐”,听她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校园里的各种趣闻和帅哥。
每一分每一秒,对林芷媛来说都是酷刑。
她看着江若彤那张笑靥如花的脸,脑子里却全是七年后她冷漠地说“我们不合适”的画面。两种影像的重叠,让她几欲作呕。
她只能靠着不断地在内心吐槽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闭嘴吧你,你说的那个经管系的系草,两年后就因为挂科太多被劝退了。”
“还有那个篮球社的社长,大三就搞大了学妹的肚子,现在估计在哪个旮旯里给孩子换尿布呢。”
“呵,还想进天穹网络?你知道天穹的笔试题有多变态吗?就你这脑子,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终于,夜幕降临。
迎新晚会要开始了。
“小媛小媛,快点快点!我们坐第一排!”江若彤不由分说地拽着林芷媛的手,像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到了大礼堂最前排正中央的位置。
晚会很无聊,无非是些唱歌跳舞的小品相声。
林芷媛兴致缺缺,全程低着头玩手机——这具身体的手机,里面干净得像张白纸,联系人只有几个“爸爸”“妈妈”之类的亲属号码。
她心不在焉地刷着岚海大学的校园论坛,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能让自己分心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