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话。”
“……”林致远被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大实话。
“画这个的时候,我没想拿奖。”
“答对了。”
林芷媛嘴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将那张速写稿随手扔回纸堆里。
“所以,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忘掉‘拿奖’这两个字。”
她走到窗边,背靠着那片深蓝色的夜空,整个人像是要融进那片星光里。
“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想画的,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
“而是为了留住一些……正在消失的东西?”
“正在消失的东西?”林致远下意识地重复道,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林芷媛没有直接回答。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地靠在窗框上。
“我问你,你现在闭上眼睛,能听到什么声音?”
林致远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照做了。
画室里很安静。
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汽车行驶声。
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还有她平稳而轻微的呼吸声。
“汽车声,风声……”他老实回答。
“太无聊了。”林芷媛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的耳朵,比你的画笔还要迟钝。”
林致远:“……”
他又被鄙视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无法反驳的方式。
“你再仔细听听。”
林芷媛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引导他进入一场催眠。
“你听不到吗?那些被现在的噪音,淹没掉的声音。”
“你忘了,我们第一次一起去老城区,那条‘迷雾书廊’,翻开一本旧书时,书页发出的、带着霉味和时光尘埃的‘哗啦’声了吗?”
“你忘了,徐奶奶的馄饨店里,她用那把老旧的铁勺,敲击搪瓷碗边缘时,发出的‘当啷’声了吗?”
“你忘了……”
“那些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那些被时间抛弃的声音……”
林芷媛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高楼大厦每天都在建,旧的街区每天都在拆。我们习以为常的声音,可能明天就再也听不到了。”
“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被电动车无声的滑行取代了。”
“街头巷尾的叫卖声,被手机外卖软件的提示音取代了。”
“我们自己的声音,也被淹没在无数的、嘈杂的、别人的评价里,越来越小,小到我们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她的话,不快不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无比的刻刀,在他混沌一片的大脑皮层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全新的纹路。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因为这股醍醐灌顶般的战栗,而根根倒竖。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画不出东西了。
他一直在向外看。
看那些宏大的、空洞的、别人嘴里的“艺术概念”。
后工业时代、人的异化、都市的冷漠……这些词汇漂亮得像橱窗里的奢侈品,但它们不属于他。
他只是在拙劣地模仿,像个穿着大人西装的小孩,滑稽又可笑。
而他真正拥有的,他唯一拥有的,一直都在他身体里。
在他的记忆里。
在他的耳朵里。
在他的心里。
那些他曾经觉得“普通”、“琐碎”、“上不了台面”的个人体验,那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独一无二的声音……
那才是他的宝藏。
那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而眼前这个少女,这个他一直以为只是“女朋友的闺蜜”的商学院女生,却比他自己,更早地看到了这些宝藏。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探宝人,精准地,为他指出了藏宝图上那个最关键的、用红叉标记的位置。
“就以‘回响’为主题吧。”
林芷媛看着他那副如遭雷击、呆若木鸡的蠢样,终于抛出了那句最终的、决定性的判词。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神谕:“画出那些被遗忘的声音。”
“画出这座城市的记忆。”
“画出……”
回响。
对,就是回响!
是声音的回响,是记忆的回响,是城市的回响,也是……自我的回响!
他要画的,不是压抑的城市,而是城市在记忆里的回响!
他要画的,不是疏离的人群,而是人群消失后,留在街角巷尾的声音的回响!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色彩,无数的线条,在这一刻,像是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大脑!
那些被他死死掐住的灵感,此刻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猛兽,在他的脑海里奔腾、咆哮!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这股过于庞大的、汹涌的创作欲,而兴奋到颤抖。
他想画!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脑子里这些快要爆炸的东西,全都倾泻到画布上!
他猛地转身,冲向画架,可刚冲了两步,他又猛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
重新看向那个,依旧站在窗边,安静地看着他的少女。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为她过肩的微卷黑发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她比江若彤懂他。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懂他了。
她懂他的画。
她懂他的挣扎。
她懂他所有说不出口的脆弱,和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骄傲。
她懂他的灵魂。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觉得。
画布上那些即将成型的线条和色彩,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构图,最动人的光影,最能让他产生无限灵感的……
就是眼前,这个人。
缪斯。
这个词,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空泛的、文学性的比喻。
而是具象化的,有血有肉的,带着清爽皂角香气的,唯一的,实体。
“林芷媛……”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虔诚。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像是立下某种终生的誓言。
“你……别走。”
“留在这里,看我画,好不好?”
林芷媛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没有温度,却带着无上权柄的,胜利者的微笑。
她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她只是用行动,给予了他最恩赐般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