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媛环视了一圈这间被他弄得像垃圾场的画室,最后从一堆废弃的画框后面,拖出了一张积了灰的圆形矮凳。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在距离画架不远不近的阴影里,坐了下来。
双腿交叠,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
像一尊沉默的,只为他一人降临的,神祇。
这个动作,就是最好的回答。
林致远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温柔地按了回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宁与狂热,同时注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她在这里。
她会看着他。
这就够了。
这就……是全世界。
他猛地转身,那股猴急的劲头,让林芷媛差点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原地表演一个后空翻。
他粗暴地扯下那幅画着“都市车祸现场”的画框,然后,他从画材堆里,拖出了一块他省吃俭用了一个月才买下的,最大尺寸的亚麻画布。
“刺啦——”
拆开保护膜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熟练而用力地,将崭新的画布绷上画框。
“砰、砰、砰……”
钉枪的声音,沉闷而富有节奏,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伟大仪式,敲响序曲的钟声。
林芷媛就那么安静地看着。
看着他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背部肌肉线条。
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的汗珠。
看着他脸上那种,抛弃了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画布的,虔诚到近乎疯狂的专注。
真好。
她在心里懒洋洋地想。
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致远。
不,应该说,这才是“我”。
那个为了画画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把泡面汤当水喝的,无可救药的傻子。
原来,隔着一个身体的距离,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欣赏自己的癫狂……是这么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时间在颜料和松节油的气味中,失去了意义。
林致远彻底疯了。
他废弃了之前所有的草稿,却又像是将所有草稿的灵魂都吸入了自己的脑中。
他没有再画任何具体的线条,而是直接用刮刀,将大块大块的、混合着油料的颜acryl颜料,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铺陈在画布上。
深蓝,灰黑,带着铁锈味的赭石……
那是属于云津市深夜的,被海雾浸透的,冰冷而压抑的底色。
他像一个醉酒的疯子,又像一个最精准的外科医生,在巨大的画布上腾挪、挥洒。
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林芷媛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她只知道,当窗外的天色从墨蓝变为鱼肚白时,那个疯子,终于停了下来。
他站在画布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而那块画布上,已经初具雏形。
一个混沌的,压抑的,却又暗藏着某种巨大能量的,漩涡般的背景。
他盯着画布,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第一个瓶颈。
林芷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她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画室。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又回来了。
手里多了一个保温杯,和一个纸袋。
“喝了。”
她把温热的保温杯塞进他手里,又把装着三明治的纸袋放在旁边的画架上。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命令家里的猫去吃饭。
林致远这才如梦初醒,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保温杯,又看了看她。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谢……”
“闭嘴。”林芷媛打断他,“喝完,吃掉,然后继续。我不想看到我的投资,第一天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报废。”
她的“投资”论,成功地把他那个“谢”字给噎了回去。
林致远默默地拧开杯盖,一股温热的牛奶香气飘了出来。
他机械地喝着,吃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片混沌的画布。
而林芷媛,则拿起他随手扔在地上的、沾满了颜料的刮刀和画笔,走到水池边,开始清洗。
哗啦啦的水声,混合着画笔在池底摩擦的沙沙声。
那画面,有一种诡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居家感。
林芷媛低着头,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水流下,仔细地清洗着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工具。
心里那股名为“占有”的怪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傻子。
还是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不过没关系。
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我来接管。
你的胃,你的画笔,你的灵感,你的未来……
全都是我的。
接下来的几天,艺术学院C栋最角落的画室,成了整座岚海大学最神秘的禁区。
林致远彻底人间蒸发了。
不去上课,不回寝室,手机关机。
而林芷媛,也成了画室唯一的常客。
有时,她会带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有时,会带一本从“无问”工作室顺来的,装帧精美的外文画册。
有时,甚至会带一小盆绿萝,美其名曰“净化一下你这狗窝里的甲醛味”。
她从不主动去看他的画,也从不直接给出任何建议。
她只是坐在那个专属的圆形矮凳上,做自己的事。
看书,刷手机,或者干脆就是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强大的气场。
是定海神针。
是信仰图腾。
这天晚上,林致远又卡住了。
画布上,那个代表着“回响”的,扭曲而空洞的桥洞,已经成型。
但,如何表现“声音”?
声音是无形的,是流动的,是转瞬即逝的。
他尝试着用流淌的线条,用破碎的色块,但画出来的东西,要么像一堆毫无意义的涂鸦,要么就像一团被打翻的意大利面。
他烦躁地把画笔摔在地上,颜料溅得到处都是。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在画布前来回踱步。
林芷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正翻看着一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来的旧书,书页泛黄,讲的是关于“通感”的艺术理论。
“秦岚姐今天还在工作室吐槽,”她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林致远的耳朵里,“说现在的小年轻,脑子里除了流量和数据,什么都装不下。连康定斯基是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