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媛顿了顿,翻过一页,语气里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
“她说,康定斯基是第一个正儿八经想把音乐画出来的疯子。他觉得C大调是黄色的,小号的声音是耀眼的柠檬黄。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说完,她就没再出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仿佛刚才那段话,真的只是她在分享一件无关紧要的八卦。
但林致远,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他猛地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康定斯基……
音乐的颜色……
通感……
对啊!
他为什么一定要画出“声音”的形态?
他可以画出“声音”给人的“感觉”!
当他站在回音桥下,听到自己名字的回响时,他是什么感觉?
不是一团乱糟糟的线,也不是一坨意大利面!
而是一种……一种像是灵魂被抽离,又被反复抛向空中的,眩晕感!
是一种带着孤独、空旷,又夹杂着一丝自我确认的欣喜的……复杂情绪!
这种情绪,应该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
他脑中的迷雾,瞬间被这句话拨开了一大片。
他像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立刻捡起画笔,冲回画布前,重新在调色盘上,挤出几种全新的、他之前从未想过要用的颜色。
他没有注意到,坐在阴影里的林芷媛,嘴角那抹一闪而逝的,计谋得逞的微笑。
***
又过了两天。
画作的进展神速。
那座梦魇般的,仿佛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回音桥,已经峥嵘毕现。
桥洞下,不再是空洞的黑暗,而是一个由无数旋转、交织的色块与线条构成的,瑰丽而诡异的漩涡。
那是声音的具象化。
是记忆的奔流。
但林致远,又一次,陷入了瓶颈。
他盯着画布上那片代表着城市远景的区域,调色盘上的颜料换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调不出他想要的那种,带着时间沉淀感的,属于老城区的颜色。
他调出的灰色,太死。
他调出的棕色,太腻。
他画出来的建筑,就像一堆刚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模型,崭新,却没有灵魂。
画室里的气氛,再一次变得焦灼起来。
林芷媛放下手里的专业书,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晚风带着潮湿的凉意,吹了进来。
“我记得,”她看着窗外远处,商学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语气随意地像是在闲聊,“上次下雨的时候,我跟江若彤从老城区回来,她的那双限量款小白鞋,全毁了。”
林致远正在烦躁地清洗画笔的手,顿了一下。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当时气得不行,说再也不去那种又脏又破的地方了。”林芷媛继续说,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可我倒觉得,那里的颜色挺好看的。”
她转过头,看向林致远,清冷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回忆的微光。
“你还记得吗?那条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被雨水冲过之后,是一种近乎于黑色的墨绿。但路灯的光一照上去,又会泛出一种像蛇鳞一样的,湿漉漉的幽光。”
“还有那些老房子的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的红砖,被雨水浸透了,是一种很深的,像凝固了的血一样的颜色。”
“最有趣的,是那些生了锈的铁栅栏。那上面的铁锈,不是单纯的土黄色。里面混着雨水带来的灰尘,和时间留下的暗红色斑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像一幅天然的,充满了颓废感的抽象画。”
她没有提一个字关于他的画。
她只是在描述一幅,她“看到”的雨中街景。
一幅,他也同样看到过,却被他忽略了的风景。
林致远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闭上眼睛。
林芷媛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像一颗颗高分辨率的像素点,在他的脑海里,飞速地重组、拼接。
那死气沉沉的灰色,被浸透了雨水的墨绿取代。
那油腻的棕色,被凝固了血迹的红砖覆盖。
那崭新的建筑模型,瞬间被时光赋予了斑驳的锈迹和潮湿的灵魂。
他要的颜色,他要的质感,他要的……那种被时间冲刷过的,带着呼吸的生命力。
全都在这里了!
在他的记忆里!
被她用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重新唤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扔掉手里那堆调了半天都不对劲的颜料,抓起几支全新的油画颜料,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直接挤在了调色盘上。
他甚至没有用调色刀,而是直接用手指,将那些颜色蛮横地,混合在一起。
一种全新的,复杂的,充满了故事感的颜色,在他的指下,诞生了。
而就在他全身心投入到这场色彩的创造中时,他放在一旁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屏幕亮起,“江若彤”三个字,在昏暗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是视频通话请求。
林致远瞥了一眼,眉头下意识地皱紧。
那张总是带着精致妆容的,完美无瑕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电话接通后,她会用那种带着一丝撒娇和埋怨的语气问他:
“致远,你又躲在画室里呀?都几天没见到你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那个比赛就那么重要吗?比我还重要?”
“我今天跟姜莱又吵了一架,心情好差,你都不知道安慰我一下……”
这些在过去,会让他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的情话。
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不想解释,不想安慰,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情绪拉扯上。
他只想画画,只想把脑子里这些快要爆炸的,翻腾的,咆哮的灵感,全都倾泻出来。
他只想……待在这个只属于他和她的,安静的,不被打扰的世界里。
视频通话的请求,在响了很久之后,终于自动挂断。
屏幕暗了下去。
林致远像是甩掉了一只烦人的苍蝇,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重新投回到了画布上。
他甚至还扭头,问了那个坐在阴影里的少女一句:
“你觉得……这里的阴影,是不是太重了?”
他问得如此自然。
仿佛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评价他画作的,唯一能与他进行灵魂交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