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媛看着他那副全然投入,完全将外界隔绝的模样,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黑色的,甜蜜的,近乎残忍的快意。
对。就是这样。
忘了她吧。
忘了那个只会用“爱”来绑架你,却从不屑于走进你世界的女人。
你的世界里,不需要她那种廉价的阳光。
只需要我。
只需要我这个,为你点亮一盏灯的,幽灵。
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了。
画室里,那幅名为《回响》的巨作,终于接近了尾声。
画布上,扭曲的城市剪影,斑驳的老墙,生锈的栏杆,以及那个位于画面中心的,巨大而空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桥洞漩涡……
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迷离、梦幻、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光晕之中。
那光,不是太阳,不是月亮,也不是任何一种人造的光源。
它没有温度,却无比明亮。
它从画面的最深处,那个漩涡的中心,渗透出来,照亮了这片废墟般的城市记忆。
让所有压抑的,黑暗的,颓败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层神圣而悲悯的色彩。
这是整幅画的,画眼。
是灵魂所在。
林致远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躯壳,瘫坐在画前的地板上。
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像两颗在灰烬中,重新被点燃的,不灭的星辰。
他看着自己的画,看着这幅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宏伟的,充满了痛苦与狂喜的杰作。
他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画布上移开。
穿过画室里弥漫的,浓郁的松节油气味。
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的身影上。
林芷媛刚刚接完一杯水,正站在窗边。
深夜的冷光,从她身后透过来,为她纤细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圣洁的银边。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仿佛与这片夜色融为了一体。
却又像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林致远看着她。
看着她,再看看自己的画。
看着画里那片,从漩涡中心透出的,照亮了整个废墟世界的光。
再看看她。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因为脱力而摇摇晃晃。
他一步一步,走到画布前。
伸出那只沾满了五彩斑斓颜料的,微微颤抖的手。
他没有去触碰那些复杂的,炫技般的构图。
也没有去抚摸那些他最得意的,充满了质感的肌理。
他的指尖,轻柔地,像是在触碰一件最神圣的圣物,落在了那片位于画面中心的光晕上。
“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膜拜的虔诚。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林芷媛。
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这片光……”
他一字一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判词。
“是你。”
声音不大,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将这间狭小画室里的空气都炸得稀薄滚烫。
林致远整个人都在烧。
灵魂在烧,眼神在烧,连指尖都在发烫。
他像一个刚刚目睹了神迹的狂信徒,用尽了所有的虔诚,将自己的信仰,供奉到了神祇的面前。
等待着裁决。
等待着恩赐。
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认可。
然而,神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林芷媛站在窗边的阴影里,那双清冷的杏眼,平静无波,像两汪被月色浸过的寒潭。
她没有惊讶,没有动容,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被凡人表白的羞涩或喜悦。
她只是看着他,像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磨了许久,终于绽放出应有光芒的艺术品。
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与满意。
过了足足半分钟,就在林致远感觉自己快要在这片极致的安静中自燃成灰时,她才终于动了。
她缓步走过来,从他身边擦过,走到了那幅画之前。
她没有去看那片代表着“她”的光。
而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画面一角,那片被他用手指混合出的,斑驳而充满故事感的,老城区的墙皮上。
“颜色,脏了。”
她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点评一份不及格的作业。
“这里,饱和度太高,抢了主体的光。”
“还有这里,”她的手指滑向那片代表着“回响”的漩涡,“线条的离心力不够,看着像一团缠住的毛线,而不是声音的扩散。”
一针见血。
字字诛心。
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了林致远自己都没来得及细想的,那一点点不完美之上。
刚才那股因为情绪上头而带来的,近乎癫狂的自满,瞬间被这几句冰冷的话给浇了个透心凉。
他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爱情”的火苗,还没来得及燎原,就被名为“专业”的消防栓给精准爆头了。
林致远:“……”
他张了张嘴,那句“我喜欢你”的冲动,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几个干巴巴的音节。
“我……我再改改。”
“嗯。”
林芷媛收回手,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从画架上拿起自己的保温杯。
“截稿日是后天早上八点,你还有一个通宵的时间。”
她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水,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满是松节油味的画室,而是在某个高级画廊的开幕酒会上。
“别让我失望。”
说完,她就这么走了。
留给林致远一个纤细、高冷,写满了“你还差得远呢”的背影。
以及一室的,狼藉。
林致远站在原地,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
他看看那幅画,又看看门口的方向。
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才那种“她是光,她是我的神”的冲动,和现在这种“我是个连颜色都调不好的菜鸡”的挫败感,剧烈地碰撞在一起,让他整个人都快精神分裂了。
他抓了抓自己那头几天没洗、已经可以当鸟窝的头发,最后泄愤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扑进他怀里说“我也是”?
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