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了。
空气变了。
不再是图书馆里旧书的纸张味，也不是操场上青草被阳光暴晒后的味道。
云津市的秋风，第一次，带来了CBD写字楼玻璃幕墙的冷硬气息，混杂着地铁口廉价咖啡的焦香和精英男女身上昂贵的香水味。
现实，这个曾经遥远又模糊的词，像一块被投入池塘的巨石，在岚海大学这片曾经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名为“前途”与“焦虑”的滔天巨浪。
“咔哒。”
听雨轩404寝室的门被推开。
江若彤回来了。
她甚至没换下那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职业套裙，只是把脚上那双能踩死人的细高跟，疲惫地踢到了一边，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陷进了自己的椅子里。
“累死了……芷媛，我感觉我的灵魂今天被抽走了至少一半。”
林芷媛头也没抬。
她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戴着耳机，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不紧不慢地滑动着，屏幕上是“无问”工作室下个季度展览的策划案初稿。
听到声音，她才慢悠悠地摘下一边耳机，侧过脸，清冷的杏眼没什么情绪地瞥了过去。
“哦，”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你们总监又让你改了多少版PPT？”
“你怎么知道？！”江若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你怎么会懂我的痛”的夸张表情，“三十页的方案，薇姐让我从头到尾改了五遍！五遍啊！你知道我的脑细胞死了多少吗？”
林芷媛心里冷笑。
薇姐？叫得还挺亲热。
莫薇，天穹网络运营部的高级总监。
前世，就是这个女人，用一个转正offer和一句“你是要陪一个失败者哭，还是要在聚光灯下赢”，彻底斩断了江若彤对“林致远”最后那点可笑的留恋。
某种意义上，林芷媛还得谢谢她。
“她是不是又送你什么小玩意儿了？”林芷媛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江若彤衬衫的胸口口袋上。
那里，别着一支崭新的、在灯光下闪烁着暗银色光泽的钢笔。
派克金夹。
入门级的奢侈品，对学生来说却是不菲的炫耀资本。
“呀！这你都看到了！”江若彤像是等待献宝的孩子终于等到了观众，立刻眉飞色舞地把笔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递到林芷媛面前。
“薇姐送的！说是奖励我这次项目前期调研做得好。她说，一个专业的职场人，必须有一支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笔。”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上位者认可的、近乎虔诚的激动。
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对那个精英世界的无限向往。
林芷媛的目光，在那支笔上停留了两秒。
好熟悉的一支笔。
七年前，江若彤也曾这样，把它举到“林致远”的面前。
当时的他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了。
他说：“这笔挺好看的，但还是没我那支几块钱的2B铅笔好用，画出来的线条没灵魂。”
然后，江若彤整整三天没和他说话。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分裂，就已经开始了。
一个人的世界，由几块钱的铅笔和画纸构成。
另一个人的世界，开始用派克钢笔和PPT页数来衡量价值。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古人诚不我欺。
“挺好的，”林芷媛收回视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配你。”
她起身，走到小吧台，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咖啡豆和手摇磨豆机。
“给你泡一杯？提提神。”
“好呀好呀！芷媛你最好了！”江若彤立刻喜笑颜开，将那支宝贝钢笔放回桌上，凑了过来，像只讨食的小猫，“还是你懂我。”
你懂我个屁。
林芷媛一边面无表情地摇着磨豆机，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
你只是需要一个听众，来炫耀你的战利品，来倾诉你那点“甜蜜的负担”，来满足你“虽然辛苦但我在走上坡路”的优越感。
而我，你“最好的闺蜜”，就是你最完美的听众，不是吗？
咖啡的香气，很快在小小的寝室里弥漫开来。
江若彤捧着温热的马克杯，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啊……活过来了。”
她啜了一口，然后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提道：
“对了，致远呢？他今天没来找你吗？”
来了。
经典环节。
在炫耀完自己的进步之后，就要开始不动声色地“关心”一下那个“不长进”的男朋友了。
“没，”林芷媛把自己的那杯咖啡端到窗边，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他在忙比赛吧。”
“比赛，比赛，又是比赛。”江若彤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轻蔑，“芷媛，你说实话，他那个什么艺术设计大赛的金奖，到底有什么用啊？”
“奖金就那么几千块，还不够我这身衣服的钱。说出去，除了学校里那些文艺青年，谁认啊？”
“天穹招聘的时候，简历上写这个，HR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人家只看你有没有在头部企业实习过，有没有跟过上千万流水的项目。”
林芷媛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和前世，一字不差。
那时候的“林致远”，听到这些话是什么感觉？
是愤怒，是委屈，是感觉自己所有的坚持和热爱，都被心爱的人踩在脚下，贬得一文不值。
但现在，作为旁观者的林芷媛，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你说的对。”
林芷媛忽然开口，打断了江若彤的抱怨。
“欸？”江若彤愣住了。
她预想过林芷媛会帮林致远说话，或者沉默不语，但她万万没想到，林芷媛会直接赞同她。
林芷媛转过身，靠在窗台上，手里捧着咖啡杯，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轮廓。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商业价值，才是这个时代唯一的衡量标准。”她用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艺术，如果没有资本加持，就是一堆不值钱的颜料和画布。梦想，如果不能变现，就是一句自我感动的空话。”
“江若彤，你能看清这一点，证明你在天穹这一个月，没白待。”
“你成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