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镜子。”
电话挂断了。
林致远还举着手机,愣在画室中央,耳边嗡嗡作响。
镜子。
她说,她是他的镜子。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狂热、被灵感烧得滚烫的脑海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对……就是镜子!
他豁然开朗!
他想画的,不就是那种感觉吗?!
两个本应一模一样的灵魂,被时空错位,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彼此凝望。
她们拥有相同的轮廓,相同的本质,却因为所处的世界、光线的角度、观察者的心境不同,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
一个在光明中,轮廓清晰,却带着被审视的疲惫。
一个在阴影里,面目模糊,却拥有掌控一切的自由。
疏离。宿命。拉扯感。
林芷媛用三个词,精准地概括了他所有的混沌。
然后,用一句“别用对称构图”,给了他唯一的钥匙。
林致远低吼一声,像是要把胸腔里积攒的所有狂喜都吼出来。他扔下手机,像一头饿了三天的野兽扑向画架,抓起那支2B铅笔,整个人几乎要贴在画纸上。
之前所有的犹豫、卡顿、不知所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思绪如决堤的洪水。
线条在他的笔下疯狂奔涌。
对角线分割!
他用粗粝的线条,野蛮地将画面一分为二。左上角,大面积的、层层叠叠的冷色调,用普鲁士蓝和煤黑,堆砌出一个压抑、冰冷、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深渊。
右下角,只留出一片逼仄的、不规则的三角区域。他用最温暖的镉黄与朱红,画下一个蜷缩着的人影。
然后,是光。
那道像刀一样切进来的光!
林致远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橡皮擦,以一种近乎于毁灭的力道,从画面的正中央,斜斜地、狠狠地划出了一道惨白的痕迹。
光芒撕裂了黑暗,也割裂了主体。
它没有带来希望,只带来了更深刻的割裂感。
光照亮了蜷缩的人影,却在他的身后,投下了一个巨大、扭曲、与他形态完全相反的影子。那个影子,仿佛要从冰冷的背景里挣脱出来,将那个温暖的、脆弱的本体,重新拖回深渊。
成了。
林致远退后两步,看着画纸上那个初具雏形的疯狂世界,浑身都在颤抖。
不是累,是兴奋。
一种创造出新世界的、神明般的兴奋感。
这幅画,活了。
它有了林芷媛所说的,那种灵魂在不同时空里互相看见的感觉。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它的名字。
就叫,《镜子》。
……
半个月后。
岚海大学艺术设计大赛的金奖证书,像一张迟来的船票,终于递到了林致远的手里。
没有想象中的盛大颁奖典礼,只是辅导员在办公室,像分发食堂饭票一样,把那张烫金的纸和几千块奖金的信封塞给了他。
周围是同学们的恭喜和起哄,嚷嚷着要他请客。
林致远笑着应付,心里却一片平静。
真正的喜悦,是属于创造者一个人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手机响了。
“喂,你好。”
“请问是林致远同学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慵懒中带着点沙哑的成熟女声。
“我是。”
“我是‘无问’的秦岚。”
林致远愣住了。
“秦……秦老板,您好。”林致远的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别叫我老板,叫我秦姐就行。”秦岚在那头轻笑了一声,似乎觉得他的紧张很有趣,“我在你们学校的获奖作品展上,看到了你的《镜子》。”
林致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嗯……那幅画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不用拿了。”秦岚的语气不容置疑,“直接送到我这里来。我签了。”
“……签?”
“代理。”秦岚言简意赅,“你的画,我包了。带上你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一个小时内,到我画廊来,我们谈谈合同。”
“嘟……嘟……嘟……”
电话挂了。
林致远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在办公室门口站成了一座雕像。
周围的喧嚣,辅导员的催促,同学的调侃,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秦岚那句霸道又干脆的——
“我签了。”
这三个字,比那张金奖证书,比那几千块奖金,分量重了一万倍。
那不是来自学校的、带着鼓励性质的表彰。
那是来自市场的、真金白银的、最直接的认可!
一个小时后。
林致远站在“无问”工作室大门前,心脏还在狂跳。
他换上了自己最干净的一件连帽衫,甚至破天荒地用水把睡得翘起来的头发给压了下去,但站在光滑如镜的玻璃门前,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奢侈品店的穷小子,浑身不自在。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叮铃。
风铃发出一声脆响。
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会客沙发上。
她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偶尔送到唇边,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来了?”
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秦……秦姐。”林致远拘谨地喊了一声。
秦岚这才缓缓转过身。
林致远看清了她的脸,呼吸微微一滞。
很美的女人,是一种充满了故事感的、成熟的美。丹凤眼,眼角也有一颗泪痣,和林芷媛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秦岚的更深,像一滴凝固的墨。
她的眼神,慵懒,却又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画带来了?”
“带、带来了。”林致远连忙从背后那个巨大的画筒里,小心翼翼地把卷好的《镜子》取出来。
“跟我来。”
秦岚领着他,穿过空旷的展厅,走进了后面的工作室。
她让林致远把画铺在画架上,仔仔细细地看着。
整整十分钟,她一言不发。
林致远站在旁边,紧张得手心冒汗,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
终于,秦岚吐出一口仿佛憋了很久的气。
她看着林致远,眼神复杂。
“你这画,在哭。”
“啊?”林致远没听懂。
“不是悲伤的哭。”秦岚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是新生儿降生时的那种啼哭。充满了痛苦,挣扎,和对世界原始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