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大部分学生,画的都是漂亮的糖水片。风景,静物,美女。他们在‘描绘’。而你,”她用手指点了点那幅画,“你在给自己做外科手术,而且没打麻药。”
林致远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知己。
这是比林芷媛那句“镜子”更直白,也更血腥的评价。
这个女人,只看了一眼,就看穿了他创作时那种撕裂灵魂的痛苦。
“我……”
“合同。”秦岚没给他抒情的机会,从抽屉里甩出一份文件,“代理期三年,画廊抽成三成,业内最低价。你的画,我会把它挂在进门最显眼的位置。初期所有装裱、宣传、运输费用,画廊全包。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继续画。”秦岚坐回她的高脚椅,重新拿起那支烟斗,“画你脑子里那些别人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让你痛苦得想死的东西。把它们,全都给我画出来。”
林致远看着那份合同,感觉像在做梦。
三成抽成?画廊全包?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而且是镶了金边的馅饼。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忍不住问。
秦岚闻言,笑了。丹凤眼微微眯起,像一只慵懒的猫。
“因为,我在你的画里,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怀念,“也看到了……钱的味道。”
她把“故人”和“钱”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用同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让林致远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是个念旧的艺术家,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或许,两者都是。
林致远不再犹豫,拿起笔,在合同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刻,被分成了两半。
签约之前,他只是个有点才华的、前途未卜的艺术生。
签约之后,他成了一名拥有了自己作品价值的真正艺术家。
***
云津市的初秋,总带着点不甘心的燥热。
“无问”艺术工作室的老旧空调发出有气无力的嗡鸣,像个濒死的老人。
林芷媛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小的竹制刻刀,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尊刚从乡下收回来的、布满泥垢的宋代石佛。
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触摸一件活物。
她没用化学清洁剂,只是用最原始的清水和软布,一点点擦拭。因为她记得,这尊石佛的材质是风化得很厉害的青砂岩,任何酸碱性的东西都会对它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种冷门的、几乎可以算作考古修复的知识,是她上辈子为了陪一个搞古风创作的朋友,在图书馆里啃了半个月故纸堆才记住的。
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行了。”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秦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手里夹着那根标志性的、从不点燃的女士烟斗。
“再擦下去,佛祖都要被你盘出包浆了。”
林芷媛停下动作,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站起身。
“秦姐。”
秦岚没看那尊已经焕然一新的石佛,丹凤眼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林芷媛,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出土的、价值连城的瓷器。
“小丫头,我越来越觉得,你不是来我这儿打工的。”
“嗯?”林芷媛挑眉。
“你是来渡劫的。”秦岚用烟斗虚虚地点了点她,“你这脑子里装的东西,还有这股子少年老成的淡定劲儿,跟我这工作室里那些蒙了灰的古董,一个味儿。”
林芷媛没接话,心说,可不是渡劫么。
还是天雷滚滚,把自己劈成两半的那种。
“我这小庙,快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秦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随意起来,“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别来工作室了。”
林芷媛心里“咯噔”一下。
我靠?这就把我开了?
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结呢!资本家果然心黑!
秦岚看着她瞬间变化的微表情,觉得好笑,慢悠悠地补充完下半句:“去‘第七画廊’报道。”
林芷媛愣住。
“画廊那边缺个策展助理,”秦岚靠在工作台上,姿态慵懒,“新锐艺术家展区的日常维护、作品讲解、还有跟进艺术家的后续创作……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以后都归你管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对了。昨天刚签的那个叫林致远的小家伙,那幅《镜子》,也归你负责。”
林芷媛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去第七画廊?
当策展助理?
负责……林致远的《镜子》?
“怎么?不愿意?”秦岚看她半天没反应,微微眯起眼。
“不,愿意。”林芷媛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她知道,当江若彤为了“前途”而对林致远的成功敷衍了事时,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站在聚光灯下、对他的作品了如指掌的“知己”,会对他产生怎样致命的吸引力。
她太懂了。
因为上辈子,她就是那个渴望被理解、却被全世界抛弃的林致远。
“秦姐,”林芷媛抬起头,清冷的杏眼里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狩猎般的光芒,“谢谢您。”
秦岚看着她,笑了。
“谢什么。我只是个生意人。”她用烟斗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能帮我赚大钱的东西。这就够了。”
***
第二天,第七画廊。
当画廊的行政助理小雅,将一套崭新的制服递给林芷媛时,她还是感觉到了那股强烈的荒谬感。
那是一套画廊定制的白色西装套裙。
剪裁利落的西装外套,恰到好处地收紧了腰线,内搭一件丝质的黑色衬衫,领口微开,露出精致的锁骨。下身是同色的高腰A字短裙,将她那双本就笔直修长的腿衬托得愈发惊人。
“芷媛姐,这是您的工牌和备用钥匙。”小雅是个刚毕业的女孩,看着林芷媛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秦姐特意吩咐的,说您以后就是画廊的二把手了。”
林芷媛接过那串冰冷的钥匙,走进员工休息室的更衣间。
当她换好衣服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镜子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