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过几篇吹捧的稿子，什么“充满了生命力的破碎感”、“当代青年精神困境的具象化表达”，看得她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又一个被资本包装出来的、速成的“天才”。
她正愁最近没什么乐子，没想到，乐子自己送上门了。
她的目光，移到了另一张图上。
那张来自八年前的、名为“Echo-01”的草图。
然后，是两张图并列的对比。
沈游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鲨鱼嗅到血腥味时，才会有的眼神。
她将香烟从唇边拿下，任由烟灰落在键盘的缝隙里，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屏幕上。
有趣。
作为一个顶级的、以挑刺为生的艺评人，她当然看得出这两幅作品在本质上的区别。
构图相似，但表现手法、内在逻辑、精神内核，完全是两码事。
一个像是原始的、混乱的呐喊。
一个则是经过精密编排的、华丽的咏叹。
但……
这重要吗？
对那些嗷嗷待哺、等着看神像崩塌的吃瓜群众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们只需要一个爆点，一个可以用来攻击的靶子。
而这张对比图，就是完美的子弹。
“新锐之星……金奖……”
沈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亲手掐灭这些“星星”的光。
她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然后，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敲击起来。
键盘发出“哒哒哒”的、如同机关枪扫射般的密集声响。
文档上，一行行锐利如刀的文字，迅速浮现。
【标题：当《镜子》撞上“回声”：一场精心策划的艺术“碰瓷”？】
【开篇：近日，一幅名为《镜子》的作品，在资本与媒体的合谋下，被推上了“天才之作”的神坛。它的创作者，岚海大学的林致远同学，也一夜之间成了万众瞩目的“新锐之星”。然而，当我们在凝视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时，是否有人想过，它的光芒，或许只是窃取自一颗早已陨落的、被遗忘的尘埃？】
【正文：……我们来看这张对比图。左边，是八年前，一个名为“Cry-Art”的先锋论坛上，一位匿名艺术家发布的草图“Echo-01”。右边，是我们的大金奖作品《镜子》。我不想用“抄袭”这个简单粗暴的词汇，那太不艺术了。我更愿意称之为一种……极具商业头脑的“致敬”，或者说，“像素级复刻”。】
【……当然，我们的林大天才和他的拥趸们，一定会跳出来说：‘构图相似是巧合！我们的内核是不同的！’多么熟悉的、苍白无力的辩词。这就好比你照着别人的脸整了容，然后非说你的灵魂比他高贵。滑稽，且可笑。】
【……艺术的价值在于原创性。当一个创作者，将其成功的基石，建立在对他人创意的“借鉴”之上时，无论他后续的技法多么华丽，包装多么精美，其本质，都是一个精致的赝品。】
沈游写得酣畅淋漓，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她不需要百分之百的证据，她只需要百分之五十的相似，和百分之一百的煽动性。
她太懂舆论了。
真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情绪才是。
她要做的，就是点燃所有失意者、嫉妒者、愤世嫉俗者心中的那把火。
她要让所有人都开始质疑，开始扒皮，开始狂欢。
她要让“林致远”这三个字，从一个天才的代名词，变成一个骗子的标签。
写到最后，她停了下来，又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曾是那个站在画架前，眼里有光的学生。
也曾因为一个相似的构图，被导师当众羞辱，被同学嘲笑。
后来，她摔了画笔，拿起了键盘。
既然这个圈子这么脏，那不如，就由她来当那个把所有肮脏都掀到明面上的人。
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她掐灭烟头，将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措辞犀利，煽动性极强。
完美。
她将文章复制，登陆了自己那个在艺术圈拥有数十万粉丝的自媒体账号——“游离色相”。
点击，发布。
做完这一切，她关掉电脑，拉开窗帘。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场足以摧毁一个年轻艺术家的风暴，已经随着这篇文章的发布，在互联网的深海里，掀起了第一波致命的浪涛。
而风暴的中心，对此，还一无所知。
***
艺术学院，C栋画室。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林致远独自一人，坐在画室的角落里。
他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洒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勾勒出画架和他清瘦的轮廓。
画架上，放着下午那张让他灵感迸发的写生速写。
画面上，那个蜷缩在沙发里的女孩，眼神倔强又脆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颓废中的神性。
林致远伸出手，指尖轻轻地、隔空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
他的脑子里，却全是另一张脸。
林芷媛的脸。
他一遍遍地回想下午的场景。
她是如何轻描淡写地走上高台。
是如何用那双清冷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审视着模特。
是如何伸出手，拨乱那缕发丝，拉下那片衣领。
最后，是如何凑到模特的耳边，用冰冷的气息，吐出那几句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般的指令。
“下巴抬高三度。”
“眼神别看他，看虚空。”
“想一件你这辈子最想得到、但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然后，嘲笑那个得不到的、可怜的自己。”
这几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启的、通往灵感深处的大门。
她怎么会知道，他脑子里那个模糊不清、抓心挠肝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和林芷媛的聊天框。
他想问她。
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该怎么问？
“喂，你是不是钻进我脑子里偷看了？”
她一定会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懒洋洋地回一句：“你脑子里除了水，还有别的东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