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卧室仿佛一个被抽干了声音的贝壳,沉没在黄昏将至的昏暗里。
笠花枝爱独自立于房间中央,像是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琉璃雕塑。
她下意识地轻嗅着空气,如同过去还是只小猫时那样,试图捕捉到某种能让她灵魂安定的气息。
“淡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从唇间逸出,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颤抖。
这里,这个曾被她视为唯一巢穴的房间,属于“那个人”的温暖气息……正在无可挽回地变得稀薄。像指间沙,无论她如何攥紧拳头,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流逝。
“不!不对!”
她猛地甩头,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充满警示,像是在呵斥一个不争气的自己。
她算什么主人?!
那个愚蠢的能被一通旧日来电搅得心神不宁的女人……她凭什么还能牵动自己的情绪!?
“哈…!!!”
她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用这口空气撑起即将垮塌的内心壁垒。
对着这间气息正在消散的房间,更对着自己灵魂深处那个依旧渴望温暖的部分,发出了无声而激烈的宣言:
笠花枝爱!看清楚!你早就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类的怜悯与陪伴了!
你从地狱爬回来,不是为了重温旧梦!你早就不需要了!!!
然而,言语铸就的堤坝,在本能的海啸面前不堪一击。
一个极其讽刺的瞬间发生了。
她那高亢的内心宣言余音未落,双脚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背叛了所有的激昂。
它们带着身体,沉默地挪出了这间让她感到“不安全”的卧室,再一路目标明确地,走向客厅。
最终,带着一种战败者的屈从,将她整个人抛进了那张陈旧沙发的怀抱里。
沙发弹簧发出一声承重的呻吟,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
枝爱僵硬地蜷缩着,仿佛在与内心最后的骄傲做徒劳的抗争。
但身体里那股源自猫科本能的渴望,如同最汹涌的潮水,最终冲垮了一切理智的防线。
“喵~”
一声带着某种彻底放弃抵抗意味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
她不再挣扎,让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滩融化的雪水,深深地陷进沙发的褶皱里,将自己的脸颊与身体,最大限度地贴合着那微凉的布料。
就是这里……
当她的皮肤接触到那略显粗糙的沙发布料时,一股熟悉到让她心脏为之绞紧的气息,如同被解封的古老咒语,瞬间将她牢牢包裹、淹没。
这里…她的气味…是最浓的……
对,没错,就是身下这张破旧的沙发,这上面独属于苏雨晴的体息,是此时此刻她唯一真实到可以触摸的存在。
残留的洗发水甜香、还有那如同阳光晒过棉布般的基底味道……所有这些交织融合,最终构成了一副无形却又比任何实物都更让她无法抗拒的安慰剂.
这气息,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她刻意封锁着的大门。
一一一一一
“咳咳…小枝……我好像,生病了…啊……头好晕……”
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苏雨晴虚弱地蜷缩在被窝里,原本红润的脸颊烧得如同晚霞,呼吸急促而灼热,像个小风箱。
她努力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艰难地伸出手,想要触摸趴在床尾幼小的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寻求安慰的渴望,仿佛自己是她唯一的浮木。
然而,这温馨的画面瞬间被无情地撕裂。
“诶呀!我说什么来着!?早就千叮万嘱过不要养这种来路不明的野东西!它们身上带着多少细菌病毒,根本数不清!脏死了!”
母亲尖锐刻薄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玻璃碎片,溅落在房间里。
她端着水杯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指责。
“看看!看看!现在应验了吧!你这傻丫头不听老人言,非要养,现在被传染了,高兴了吧!?我看就是它害的!”
小小的苏雨晴即使病得迷迷糊糊,依旧用力地摇着头,沙哑着嗓子急切地辩解:“不是的…妈妈…不是的…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和小枝它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我自己晚上踢被子不小心着凉的……你别怪它……”
“哟哟哟!还嘴硬!都病成这样了还护着它!”
母亲几步走近,将水杯“咚”地一声顿在床头柜上,手指几乎要戳到苏雨晴滚烫的额头上。
“我告诉你苏雨晴!你现在的抵抗力就像一张纸!根本就不能再和这种带菌源待在一个房间里!万一是什么厉害的人畜共患病,你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立刻!马上!把它弄出去!不准再进卧室!”
那一刻,趴在床尾的枝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孩眼中瞬间涌上着的无助泪水。同时她当然也听懂了那些话里最核心的指控——
是你,带来了病菌。
是你,害她生病。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满了全身。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很大。
哗啦啦的雨声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一场为谁奏响的哀歌。
枝爱被强行隔离在冰冷的客厅,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猫窝里,却感觉比暴露在屋外的暴雨中更加寒冷。
她竖着耳朵,捕捉着从卧室里传来的每一丝细微声响。
不论是女孩压抑的咳嗽声,亦或者是沉重的呼吸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在她简单纯粹的猫咪的思维里逐渐清晰并固化:
是自己的存在……让她生病的。
是自己……带来了不幸。
所以要是没有自己的话,她会不会……好得更快?
几天后,当苏雨晴的高烧终于退去,平稳地在床上安睡时。
枝爱,这只小小的橘白色猫咪,做出了她猫生中最痛苦同样也是最决绝的一个决定。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卧室的门缝,那里透出微弱的光线和让她安心的气息。
然后,她转过身,趁着母亲不注意,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这个被她视为全世界也给了她全世界的家,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仿佛要吞噬掉一切的狂暴雨幕之中。
但她没有真正离开。
她做不到。
她只是躲到了对街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找到一个既能避雨又能清晰望见苏雨晴家窗户的角落。
她将自己湿透,湿漉漉的小身体紧紧蜷缩起来,琉璃色的眼眸一眨不眨,死死地盯住那个熟悉的窗口,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自己要看着她……确认她真的好了……
确认没有我这个‘病菌源’在身边,她是不是能笑得更开心……
只要……只要再看一眼,确认她平安,自己就离开……永远离开……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枝爱的身边溅起水花。
她的毛发完全湿透,寒冷使她止不住地发抖,但身体上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心中那份仿佛被撕裂的煎熬和绝望。
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猛地冲出了家门!
苏雨晴甚至连拖鞋都没穿好,带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倾盆大雨里。
“小枝——小枝你在哪里——你快出来!没有人要丢弃你!是我不好!你回来啊——”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穿透厚重雨幕,精准地击中了躲在暗处的枝爱。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积水的街道上踉跄奔跑,苍白的小脸上雨水和泪水疯狂交织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这个笨蛋……这个全天下最傻的笨蛋!!!
为什么要跑出来!?
雨这么大!病才刚刚好!会再生病的啊!会更严重的啊!!!
枝爱在暗处焦躁万分地踱步,锋利的爪子无意识地刮擦着冰冷的水泥地。
一股强大的冲动让她想要立刻冲出去,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再舔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雨水。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着阻止她:不行!你会害了她!你靠近她,只会让她再次生病!
就在这极致的矛盾与痛苦中撕扯时,她看见苏雨晴的哭声戛然而止。
女孩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蹲在路旁湿漉漉的灌木丛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破碎的呜咽。
那呜咽声,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枝爱心碎。
然后,仿佛冥冥中的指引又或是某种心灵感应,枝爱听见自己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带着无尽委屈和思念的——
“……喵。”
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但苏雨晴却猛地抬起了头。
被雨水冲刷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那双原本盛满绝望的大眼睛,在捕捉到灌木丛后那双熟悉的琉璃色眼眸时瞬间迸发出了比雨后彩虹更加璀璨。
一个笑容,一个混合着泪水雨水和巨大失而复得狂喜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