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城市的天际线被渲染成一片模糊的橙红与紫灰。
苏雨晴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写字楼旋转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晚风的舒爽,而是混杂着疲惫、懊恼与后怕以及某种诡异心悸的复杂情绪。
下午办公室那场灾难性的误会,小樱崩溃跑开的背影,还有颈侧那转瞬即逝却挥之不去的冰凉柔软的触感……种种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呼——终于下班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没有一丝轻松,只有劫后余生般的无力。
她急需回到那个虽然有着另一位“暴君”但至少熟悉的巢穴,把自己埋进被子,让混乱的大脑关机重启。
手机软件提示车已到达。
一辆白色的网约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苏雨晴核对了一下车牌和手机尾号,拉开车门,正准备将自己摔进后座,享受片刻的封闭与安宁——
“手机尾号0624,是你吧,靓女?” 司机师傅操着本地口音,从驾驶座转过头确认。
“对,是我。”
苏雨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弯腰准备上车。
“等等哈。” 司机师傅抬手示意了一下,指了指手机屏幕,又探头朝她身后看了看,眉头微皱道:
“这边先跟您说好哈,和您订单上填的‘单人乘车’情况不符合。您这还带了另一位呢?我们公司规定,多出来的乘客,路程不变的话,原则上不影响,但如果涉及过桥过隧道或者其他可能产生的额外费用,或者平台查证,可能需要补点差价或者您修改一下订单哈。”
他的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程式化的提醒。
“嗯?” 苏雨晴一愣,下意识回头,“不是我这边哪来的第二个乘客啊师傅?我就一个人……”
她的话戛然而止。
在苏雨晴身后几步远的人行道上,傍晚渐沉的天光与街边陆续亮起的霓虹灯牌交织出的暧昧光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是白万雪。
她依旧穿着那身与都市街景格格不入的精致繁复的英伦风格女仆装,灰银色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那把标志性的黑色小阳伞已经收拢,被她紧紧抱在胸前,像某种具有安全意味的支柱。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淡红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剔透,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苏雨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祈求,也没有不安,只是看着,仿佛她从宇宙诞生之初就站在那里,等待着被发现。
“那个小美女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司机师傅显然也看到了,朝着白万雪的方向努了努嘴。
“对啦,就是跟在靓女你后面一直看着你的那个嘛。她从你出大楼就跟着啦,我还以为是你们一起的嘞。”
苏雨晴的血液仿佛瞬间凉了半截。她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到白万雪面前,因为下午的混乱和此刻的荒谬而压低了声音,却又掩不住其中的气急败坏与难以置信:“咦?!你……!我、我这边都已经下班了!你、你还跟着我到底又是想要干嘛呀?!”
她上下打量着对方,试图从那张精致却空洞的脸上找到一丝意图。
“你难道不回家的吗?!一直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她简直无法理解,这个来历不明刚刚还在办公室对自己做了那种事的女孩,为什么此刻会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自己下班路上。
白万雪似乎被她突然的逼近和质问弄得微微瑟缩了一下,抱着伞的手臂收紧了些。
她眨了眨那双淡红色的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然后,再用她那特有的空灵而缺乏起伏的嗓音,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喵……”
然后,是更清晰的句子,却让苏雨晴心头一沉:
“没有家。”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准确表达,然后补充道:“万雪现在……没有家。”
“等等!”
苏雨晴倒抽一口凉气,一个荒诞却莫名合理的联想击中了她。
“你的意思难道是……你现在,就连一个临时栖身的像样的地方都没有?哪怕是一个……一个纸箱子搭的能挡雨的猫窝都没有?!”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住了,怎么会用“猫窝”来形容?但联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这个词又诡异地贴合。
“嘿,靓女!”
司机师傅不耐烦的催促声从车里传来,他探出半个身子,指了指愈发阴沉的天色:
“你们到底走不走啊?这破天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你没收到天气预报吗?气象台说了,今晚后半夜到明天,可能有台风外围环流影响,会刮大风下大雨的!我是真的等不了你们太久哈,平台有规定的,超时我这边可要走程序取消订单了啦!”
台风!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苏雨晴纷乱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天,果然,刚才还算明朗的晚霞已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吞噬,空气变得沉闷潮湿,风也开始带着不安分的躁动。
一场暴雨,甚至可能是带着台风的暴雨,正在酝酿。
几乎在司机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直安静的白万雪忽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抱着伞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尖微微发白,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淡红色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如同受惊小动物般的恐慌。
她向苏雨晴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挪动了半步,嘴唇轻轻开合,一声细微的带着颤音的呜咽逸出:
“台风……好、好可怕的……喵……”
那声音里蕴含的纯粹而原始的恐惧,像一根细小的针,出其不意地扎了苏雨晴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奇异、来历成谜、拥有着非人特征的女孩,在提及自然伟力时露出的脆弱,看着她紧紧抱着那把似乎能给予她微不足道安全感的小阳伞,看着她站在人流渐稀的街头,却直言“没有家”……
理智在尖叫,警告她远离麻烦,这个女孩本身就是最大的未知和麻烦,更别提下午那场尚未解决的办公室风暴。
但某种更深层更柔软的东西——或许是对“流浪猫”无法弃之不顾的旧日心结,或许仅仅是人类面对赤裸裸的“无家可归”与“恐惧”时最基本的恻隐,攥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手机在苏雨晴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机械地掏出来,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赫然在目,发信人:枝爱。
【咱今天晚上临时有事要出一趟门,所以你下班就给咱赶紧滚回家喵。】
文字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紧接着,下一条接踵而至:【要是咱处理完事情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人的话~哼哼,想必你也是知道咱最后具体会怎么惩罚你的喵…!(笑脸表情)】
那个笑脸表情,此刻看来冰冷而狰狞,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枝爱要出门?晚上不回来?这个信息短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空隙”感,但随之而来的警告又让她脖颈发凉。
惩罚……苏雨晴可太清楚枝爱口中的“惩罚”意味着什么了。
“呃——!”
所以她的喉间便发出一声被逼到绝境的哀鸣。
前有台风将至,无家可归且明显惧怕暴风雨的“流浪猫娘”,后有家里那只随时可能回来检查,暴怒的“家猫女王”的死亡通告。
两边都是悬崖,而自己则站在中间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
“不是我催你啦靓女!” 司机师傅的耐心终于耗尽,声音拔高:“这雨眼看就要砸下来了!你到底上不上车?不上我真走了!”
“诶呀!好了好了好了!”
苏雨晴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是一种混合着自暴自弃、无奈和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她转向司机,语速飞快:“上车上车!我们马上就走!师傅麻烦您再等十秒!就十秒!”
然后,她一把抓住白万雪冰冷纤细的手腕——仿佛没有体温一样,近乎粗暴地将还有些发愣的女孩往车门方向拽:“先上车!其他事上车再说!快!”
被拉拽的白万雪似乎终于从对台风的恐惧中回过神,她没有挣扎,反而顺着苏雨晴的力道,踉跄了一下,然后——
在苏雨晴试图将她塞进车后座的那一刻,白万雪忽然松开了紧紧抱在怀里的伞(伞掉落在车边),双臂如同藤蔓般,迅速地环住了苏雨晴的腰,然后将自己整个冰冷而轻盈的身体,依偎进了苏雨晴的怀里。
她的脸颊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苏雨晴的颈窝,那里下午曾被她的唇短暂触碰过。
“喂!你!你干什么?!别动不动就抱着我啊!”
苏雨晴浑身僵硬,像被电流击中,压低声音急道,手忙脚乱地想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挂件”扒拉下来。
这姿势太亲密了,而且是在路边!万一被认识的人看见……
但白万雪却仿佛听不见,她将脸埋在苏雨晴肩头,带着一丝满足和本能依赖的声音很快便传来:
“这里……好暖和。喵~”
那声软绵绵的猫叫,像羽毛搔过耳廓,让苏雨晴所有的挣扎和斥责瞬间卡在喉咙里。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这个冰凉柔软散发着奇异冷香的身体贴着自己,感受着对方细微的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残留的恐惧)渐渐平复。
当然,司机师傅也从后视镜里投来怪异的一瞥。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还是枝爱。
这次发来的是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昏暗模糊,像在某条陌生的街道,枝爱只拍了她自己的一只脚,踩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摔碎了屏幕的廉价手机上,琉璃色的眼眸在镜头下闪着冰冷戏谑的光。
配文只有三个字:
【快、回、家。】
威胁,赤裸裸的视觉威胁。
苏雨晴看着怀里仿佛找到热源般下意识地蹭着自己发出细微咕噜声的白万雪,又看看手机屏幕上那只踩碎手机的脚,最后再抬头看了看天际越来越浓仿佛要压垮城市的乌云。
进退维谷,前狼后虎。
她最终,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还在蹭她的白万雪半抱半推地塞进了车后座,然后自己也狼狈地钻了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师傅,开车。”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认命。
车子缓缓驶入傍晚的车流。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却驱不散车内凝滞的空气和苏雨晴心中那越积越厚不知将导向何方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