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而粘稠，像是天空也为这片焦土哀悼，落个不停。
十二岁的莱恩·阿尔斯特站在曾经的家——阿尔斯特家族雄狮堡垒的废墟前，一动不动。
他的金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前额，昔日华贵的服饰沾满了泥泞。那双遗传自父亲、曾被赞誉为“如晴空般湛蓝”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倒映着的只有冲天的浓烟与断壁残垣。
就在昨天，这里还是北境最坚固、最荣耀的堡垒，是雄狮纹章闪耀之地。而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焦黑的石块，以及一种诡异的、仿佛连雨水都无法完全压制的……紫色余烬，在废墟的深处若隐若现地闪烁。
记忆像破碎的镜片，割裂着他的神经。
他和八岁的弟弟凯尔，因为前往邻近的封臣领地观摩骑士训练，侥幸躲过一劫。归途上，传来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堡垒遇袭，父母皆殁。
他们疯了似的往回赶。
然后，就看到了这片地狱。
“父亲……母亲……”凯尔当时就崩溃了，稚嫩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不会的！他们一定在里面等我们！他们一定还活着！”
“凯尔！别过去！”莱恩嘶哑地喊道，伸手去抓弟弟。
但凯尔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哭喊着冲向那片仍在燃烧的废墟。
“母亲——！”
莱恩眼睁睁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扭曲的门廊阴影中。
下一秒。
“轰——！”
一片原本看似沉寂的紫色火焰猛地从废墟中窜起，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瞬间吞噬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凄厉的、短暂的惨叫划破雨幕。
火焰散去，只留下一具焦黑的、维持着奔跑姿态的骷髅骨架，在雨中冒着丝丝白气，然后缓缓散架，坍塌在地。
莱恩的呼吸停滞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具小小的骷髅，和漫天冰冷的雨。
他跪倒在地，泥水浸透了他的膝盖。眼睛瞪得极大，眨也不眨，仿佛只要不眨眼，时间就能倒流，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就从未发生。
雨水混合着烟尘，形成浑浊的水汽，从燃烧殆尽的堡垒废墟上升腾，像是无数扭曲的亡魂，直冲灰暗的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阵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啼哭声，像一根细针，刺入了他几乎麻木的听觉。
呜咽……呜咽……
起初，莱恩以为是幻觉，是弟弟的亡魂在哭泣。
但那哭声持续着，带着婴儿特有的、无助而执拗的生命力。
他僵硬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循着声音，踉跄着走向废墟的一角。那里有一块巨大的、被烧得变形的盾牌斜靠着，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空间。
盾牌上，阿尔斯特家族的雄狮纹章已被烧得模糊不清。
在盾牌的遮蔽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挥舞着小拳头，声嘶力竭地哭着。她的皮肤很白，头发是罕见的墨黑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她额顶发际线两侧，有两个小小的、皮肤颜色的、刚刚冒头的凸起——角。
鬼族的特征。
莱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仇恨的火焰，如同废墟下的余烬，瞬间在他胸腔里复燃、爆炸！
鬼族！
就是这些怪物！是那个传说中的鬼族首领，拥有紫色魔焰的恶魔，毁灭了他的家，杀死了他的父母，当着他的面烧死了他唯一的弟弟！
愤怒驱使着他，他的手猛地按上了腰间佩戴的、装饰意义大于实战价值的短剑剑柄。杀了她！为父亲、母亲、凯尔报仇！她是仇人的后代！
他的手指收紧，骨节发白。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杀气，哭得更加厉害，紫色的眼眸（鬼族！果然是鬼族！）盈满了泪水，无助地望着他。
就在莱恩几乎要拔出短剑的瞬间，一段不久前无意中听到的、关于昨夜之战的残破碎片，猛地闯入他的脑海。
那是两个幸存伤兵在路上的低语，充满了恐惧与……一丝不解。
“……太惨了……紫色的火，根本扑不灭……”
“……听说，是奥克斯大人（莱恩父亲最信任的家臣）……他一个人走向那个鬼族首领……样子很奇怪，像梦游……”
“……对，那鬼族首领本来占尽上风，火焰都快把城墙熔穿了……看到奥克斯大人走过去，居然收起了武器，似乎想说话……”
“……然后……奥克斯大人就抱住了他……接着就是……就是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爆炸……”
“……是‘毁灭歌’吧？一定是……老爷他……动用了禁术……”
毁灭歌……
莱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知道这个家族古老的、被封印的禁忌。那是一种精神操控的邪术，能让听者在一段时间后，无差别地带着周围的一切走向毁灭。父亲……竟然对忠诚的家臣用了这个……
所以，那个强大的鬼族首领，并非死于堂堂正正的决战，而是死于暗算？死于他放下戒备，试图交流的瞬间？
他看着眼前这个婴儿。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哭泣，对自己的身世、对这场战争的缘由一无所知。她和凯尔一样，都是这场残酷战争的无辜牺牲品。
她失去了父亲。
他也失去了所有家人。
仇恨的火焰还在灼烧，但另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同病相怜”的情绪，如同冰冷的雨水，渐渐渗透进来。
他想起了凯尔小时候，也是这样在襁褓中哭泣。
他想起了父亲教导他剑术时，那双严厉却隐含关切的眼睛。“莱恩，你是我阿尔斯特的继承人，剑，不仅要快，更要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为何而挥剑。”
为何而挥剑？
为了向一个无知无觉的婴儿复仇吗？
为了延续这似乎永无止境的仇恨循环吗？
雨水顺着莱恩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紧握剑柄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拂去婴儿脸上的雨滴和灰烬。他的动作笨拙而僵硬。
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紫色的眼眸好奇地望着这个金发蓝眼、满脸雨水和悲伤的大孩子。
莱恩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雨水的腥气。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早已湿透的披风，将婴儿重新包裹好，轻轻地抱了起来。
婴儿在他怀里动了动，找到了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抱着这个轻飘飘的、温暖的小生命，莱恩最后看了一眼弟弟化为枯骨的地方，看了一眼家族的废墟。
雄狮已死。
但……
他低头，看着怀中婴儿额头上那对小小的角，和她那双纯净的、与自己命运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紫色眼眸。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离开了这片承载着他所有爱与痛的焦土。
雨，还在下。
一个失去一切的贵族少年，抱着一个同样失去一切的鬼族女婴，走向未知的、弥漫着硝烟与歧视的未来。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挥剑的理由，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