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将湖边居染上一层静谧的橘色。
莱恩站在旅店二楼的窗边,目光越过恢复平静的湖泊,投向南方连绵起伏的山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临璃离开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莱恩几乎一言不发。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件行李,将干粮分装妥当,修补了陆行鸟鞍具上细微的磨损,甚至将俐奈的宽檐帽重新缝固了一遍。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俐奈敏锐地察觉到莱恩不同寻常的沉默。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缠着他问东问西,只是安静地坐在房间角落,用炭笔在旧账本的背面画画。她画了平静的湖泊,画了展翅飞走的红色大鸟(显然是临璃),最后,她开始画一条巨大的、被紫色火焰包裹的鱼。画到一半,她停下笔,小手微微发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夜深人静时,莱恩会独自来到旅店后的空地。他没有点灯,只是就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阿尔斯特家族的剑术。剑锋划破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胸骨未愈的伤处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每一次挥剑,脑海中都会闪过那片妖异的紫色火焰——那曾经毁灭他一切的仇恨之火,如今却因俐奈而缠绕在他的剑上,救了他的性命。
这讽刺的命运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底。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莱恩将最后一件行李绑上陆行鸟背。他站在旅店门前,面前仿佛展开了一张无形的地图。 一条路,是沿着商队往来的大道。这条路相对安全,会经过数个城镇,有巡逻的卫兵,有补给点。但同样,人多眼杂,每一个关卡都是一次考验,每一个好奇的目光都可能带来危险。更重要的是,这条路需要绕行,避开几处险峻的山脉和密林。如果走这条路,到达海都至少需要两个月,甚至更久。 另一条路,是横穿眼前这片被称为"遗忘山脉"的荒芜之地。地图上只有模糊的轮廓和警示的标记。
那里没有道路,只有野兽踏出的小径;没有旅店,只有危险潜伏的荒野。但据一些老商人说,如果方向正确,陆行鸟足够强壮,一个月内就能穿越山脉,直达海都所在的沿海区域。 莱恩的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走大道,意味着漫长的暴露在世人目光下的时间。俐奈必须长时间躲在箱子里,每一次过关卡都是一场赌博。两个月...变数太多了。
他想起科罗纳镇卫兵队长那张充满敌意的脸,想起边境检查站士兵怀疑的眼神。人类的恐惧和偏见,比任何已知的怪物都要难以预测。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剑柄。
这柄剑,是阿尔斯特家族最后的荣光,也是他无法摆脱的过去。护手上那雄狮的纹路早已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但在晨曦的微光中,依然能看出昔日的威严。 然后,那片紫色火焰再次在他眼前燃烧起来。 不是记忆中的,毁灭家园的火焰。而是不久前,在他剑刃上跳跃的,来自俐奈的,拯救了他的火焰。 这火焰让他恐惧,也让他清醒。 荒郊野外确实危险。那里有饥饿的野兽,有未知的魔物,有恶劣的天气,有像鲶鱼精那样被怨念扭曲的存在。
他只有一个人,一把剑,还要保护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真的能保护好俐奈吗? 这个疑问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想起了弟弟凯尔冲向火海的身影,想起了自己当年无力阻止的绝望。保护...这个词如此沉重,他曾经失去过一次,他承受不起第二次。 可是... 他回头,望向旅店门口。
俐奈已经戴好了帽子,小小的身影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双手紧张地抓着裙摆。她仰着头,紫色的眼眸透过帽檐的缝隙望着他,那眼神里有全然的依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不是对前路的恐惧,而是对再次被抛弃的恐惧。 就是这眼神,八年前在废墟中,将他从复仇的疯狂边缘拉了回来。
走大道,看似安全,实则将命运交给了无数陌生人的善意或恶意。将俐奈关在箱子里,躲躲藏藏,如同将她心中的光一点点磨灭。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意外。 而荒野...荒野的危险是看得见的。野兽的利爪,魔物的咆哮,险峻的地形...这些,他可以用剑去对抗,用经验去规避。
至少,在荒野中,俐奈可以呼吸到相对自由的空气,不必终日躲在帽子和箱子的阴影下。 更重要的是时间。
一个月。
早一天抵达海都,俐奈就能早一天摆脱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风险...是的,风险巨大。
但将希望寄托于人类的宽容,风险难道就小吗?
科罗纳镇的驱逐,边境检查站的盘查,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剑柄,骨节发白。内心的挣扎如同两股巨浪在他胸中冲撞。理智告诉他选择稳妥的大道,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东西在推动他做出另一个选择。
他想起了临璃离开时说的话——"哈德森家的狮鹫,永远翱翔于血龙帝国的每一寸天空之下"。那是属于光明世界的庇护,而他和俐奈,早已身处阴影之中。
他们不属于那条熙熙攘攘的大道,他们的路,注定要在无人涉足的险境中开辟。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眼中犹豫的光芒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他走到俐奈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女孩的眼睛。
"俐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稳,"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会很难。没有舒服的床,可能很久都吃不到热乎的食物,会遇到野兽,甚至...比鲶鱼更危险的东西。"
俐奈的瞳孔微微收缩,小手攥得更紧了,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害怕吗?"
莱恩问。 俐奈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怕。"
但她随即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帽檐下的眼睛努力睁大,"但是...和莱恩在一起...不怕。"
莱恩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她的帽檐,确保那对小小的角被完全遮盖。他的动作很轻柔,与眼神中的决然形成对比。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站起身,将俐奈抱上陆行鸟背上的特制鞍座——这是他为长途跋涉重新调整过的,让俐奈能坐得更稳当些。
他检查了缰绳和行李还有露营用的帐篷,随后拍了拍陆行鸟强健的脖颈。这只巨大的鸟儿似乎感受到主人心意已决,发出一声低沉的啼鸣,用头蹭了蹭莱恩的手。
旅店老板和老板娘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他们看着莱恩利落地翻身上鸟,坐在俐奈身后,将女孩娇小的身体护在胸前。 莱恩拉动缰绳,调转鸟头,面向南方那片苍茫、未知的山脉。晨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剑柄上那头沉默的雄狮。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条相对安全的、通往人类城镇的道路。然后,他轻轻一抖缰绳。 陆行鸟迈开强健的双腿,载着两人,坚定不移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遗忘山脉的、人迹罕至的荒芜小径。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晨雾和远山的阴影吞没,仿佛被那片广袤而危险的荒野悄然接纳。 莱恩挺直了背脊,感受着身后俐奈传来的细微体温。前路未知,危机四伏。
但他选择了这条捷径。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用最短的时间,给怀中的孩子,搏一个可能的未来。 雄狮的末裔,与鬼族的少女,再次踏上了属于他们的,孤独而决绝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