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府正门出去,是一条还算宽敞的石板路。
周边这片区域名叫永乐里,是宜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地段。
路两边多是高墙深院,都是本地望族的宅邸。
周遭安静冷清,路上没多少行人,只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役匆匆走过,或是不知哪家夫人小姐的马车轱辘压过石板,发出的阵阵轻响。
空气里也没什么怪味,尽是冬日清冷的风,和偶尔飘来的诗歌吟唱声。
王仆妇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仆役跟在姜柳身后半步远,小心护着。
他们显然对这片很熟,也习惯了这儿平静体面的生活。
姜柳走得不快,饶有兴致地左右看看。
这地方就跟现代里的别墅区差不多,干净、整齐、大气、上档次、没什么人情味,充满了属于权贵阶级特有的疏离感。
看起来就枯燥乏味。
“夫人,这边清净,景致也好,不如往前面的小园子走走?”王仆妇建议道,她显然不想让姜柳到处瞎转悠。
姜柳没应声,脚步却拐向了另一条岔路。
这条路就比刚才窄了些,路面上的石板也参差不齐破旧不堪,两旁皆是土夯的院墙。
越是往里走人声便越多了起来,吆喝声、吵架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这地方比起永乐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俗气到了极点。
可姜柳倒是挺喜欢这地方的,毕竟越是嘈杂脏乱之处越有人间烟火气,也越有乐子看。
姜柳就这样东瞧瞧西看看,大摇大摆走在路上。
街边挑担的小贩、卖菜的妇人、还有几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年轻人,都用一种好奇又敬畏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这一看就身份不凡的主仆几人。
姜柳对这些浑然不在意继续往前走着。
可行不到百步,喧闹声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眼前是一条宽阔许多的街道,应该就是宜阳城的主街之一。
路面上积雪化成的泥水,被无数双脚踩得一片狼藉。
街上挤挤挨挨全是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如布匹、杂货、铁器、木具等等,反正只要是人用的应该都能在这买到。
周围的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汗水、牲畜和尸体腐坏的气味。
街上人很多,但个个面如菜色,行色匆匆。
街边墙角,蜷缩着一群衣不蔽体的人,他们眼神空洞,或者伸着脏兮兮的手,喃喃乞讨。
姜柳在街口驻足片刻,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面孔和乞讨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如果平常周询看见应该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但是她就不会如此。
于她而言,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见得多了,人便会麻木冷漠,就像树一般对风雨的无感。
只是今日,姜柳不知为何见此景感觉烦躁躁的。
可能是因为想到了周询,而感到烦躁吧。
姜柳不再去看,抬脚继续往前走,王仆妇和两个仆役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人流中艰难地维持着一个小圈子,尽量不让那些脏污碰到姜柳的衣裙。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阵格激烈的哄闹声,夹杂着沉闷的击打和痛呼,从一条偏僻狭窄的巷子深处传出来。
姜柳耳朵微动,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朝那巷子走去。
她嗅到了有趣的味道。
“夫人!那边万万去不得!”王仆妇这下是真的慌了,脸都白了。
那条巷子她是听说过的,那地方是城里下三滥的流民聚集地,他们在这干的尽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就连巡城兵卒都懒得踏足的黑色地带。
“那地方腌臜,什么人都有,冲撞了夫人可怎么好!”
姜柳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要么在这儿等着,要么跟我过去。”
王仆妇被姜柳看得心头发紧,知道劝不动了,只能咬牙示意两个仆役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护在姜柳身侧,自己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摊上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子,王仆妇也只得认了。
只是这把老骨头,她自己也说不清还顶不顶得住。
遥想当年,她跟着家主夫人去探亲,半路遇上山贼,她一人便手刃了五个悍贼,杀得那帮山贼四散奔逃,家主得知后赞她“若非女儿身,当是一员猛将。”
巷子里面很窄,仅容两三人并肩,地上污水横流,气味刺鼻。
姜柳一进去便看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正扯着嗓子嘶吼叫嚷。
圈子中央,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泥泞的地上翻滚扭打。
高的是个男孩,面黄体瘦的,正叫骂着挥拳。
矮的是个女孩,长得瘦瘦小小的,头发糊脸,看不清样子,约莫年岁不大,倒是眼神凶狠得不像孩童。
她的招式还挺有特点,不拼力气,专攻下三路,踢下体,抠眼睛,甚至扑上去用牙撕咬,待男孩吃痛倒地,她就趁机抓起半块碎砖,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砸!
“砰!”
一声巨响过后,男孩彻底失去了意识。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叫,兴奋者有之,骂女孩下手太毒者亦有之。
女孩喘着粗气站定,脸上溅了血点,死死盯着地上呻吟的对手,直到旁边蹲着的一个独眼汉子喊道:“行了!小崽子你赢了!”
她精神才松懈下来,大口呼吸。
独眼汉子朝着女孩扔过去一小块黑饼。
女孩一把接住,迅速退到墙根,背靠砖墙,狼吞虎咽。
姜柳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
她本对这低俗的娱乐方式没兴趣,但倒是对那女孩有了点意思。
她从女孩身上看到与周询同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姜柳身侧不远处响起。
“姜夫人也对此等粗蛮之举感兴趣?”
姜柳侧头,看见几步外,王泓正负手而立。
他今日换了身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在这污秽的巷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嘴角咧着一丝浅笑。
姜柳看着他,眼神里露出一丝茫然。
这人谁啊?
有见过他吗?
王泓看出了她的疑惑,拱手道:“在下王泓,字文渊,昨夜杜府宴上,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哦。”
姜柳想起来了,是那个穿着骚包的公子哥。
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又转回场中,随口问道:“王公子为何在此?”
“与夫人目的大抵相同,”王泓走近两步,与她并肩而立,也看向那啃饼的女孩。
“不过是寻些乐子罢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泓顿了顿,指了指场中继续说道:“夫人觉得,下一场,这女孩还能赢么?”
“能。”
姜柳的回答干脆而简短。
她对于那些意志坚定的人总是有些莫名的偏袒。
王泓轻笑:“在下也如此认为,这丫头,可是这片斗场的硬手之一,听说她是个孤儿,且好像是从兴安逃来的。”
姜柳眼皮抬了抬:“王公子为何对她如此了解?”
王泓把玩着玉佩,目光落在女孩肮脏却难掩清秀的脸上:“在下曾想过带回去……鉴赏一番,便打听了点消息。”
“王公子的口味可真独特。”姜柳阴阳怪气地说道。
王泓闻言,不但没恼,反而哈哈一笑。
“夫人误会了,在下对幼童并无那般兴趣,只是……”
王泓顿了顿,看向远处:“从她身上,看到点故人的影子罢了。”
就在这时,场中独眼汉子又吆喝起来,给女孩指了一个新的对手,是个比她高出足足三个头,体格壮实的男孩。
新一轮的厮打,立刻开始。
王泓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
姜柳也是如此。
这一次,女孩赢得更艰难了。
她几乎是以伤换伤,被打得嘴角开裂,全身大片淤青,却最终用一记阴狠的撩阴脚结束了战斗。
结束后,她自己也瘫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独眼汉子骂骂咧咧踢了踢倒地的男孩,朝女孩扔过去半块饼子。
女孩挣扎着爬过去,抓起饼,却没有立刻吃,而是死死攥在手里,靠着墙,剧烈地喘息,警惕地周围可能抢她食物的众人。
王泓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他转过头,对姜柳作了一礼:“胜负已分,看来今日这乐子,也就到此为止了,在下尚有他事,先行一步,姜夫人,告辞。”
说完,他看了眼女孩,转身便带着不知何时候在巷子口的两名随从,悠然离去,白色的衣角拂过污秽的地面,消失在巷口的光亮处。
姜柳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墙角那个遍体鳞伤却依旧死死攥着饼子的女孩身上。
她看了几秒,忽然开口:“去带她过来。”
世间像周询那般身怀大气运者本不多见,今日没想到竟能又碰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