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正堂内的烛火,已经不知换了多少轮。
周询与杜谨的商议,直到天色将要昏沉下来才堪堪止住。
当最后一张田亩分配草图被推至杜谨面前时,窗外已是日落西山,炊烟四起。
“大致便是如此了。”
周询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经过长久的谈话,他的声音有些微哑。
“明日卯时三刻,我亲去城西坡地,人手和工具,到时候还需子谦兄加紧调配。”
杜谨就着烛光,仔细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半晌,长舒一口气:“守约,若非有你,这些事……我真不知从何下手。”
随后杜谨抬起头,脸上也有些疲倦:“天色已晚,我已吩咐厨房备了便饭,你我兄弟二人,正好对酌两杯,解解乏。”
周询望向窗外浓重的暮色,心头掠过一丝挂念。
不知姜柳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大抵又在床上打盹吧。
也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夜里寒她又不敢碰火遭了冷怎么办,或是闲得闹出些愁事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周询有些坐立难安,起身拱手说道:“子谦兄盛情,本不该推却,只是内子尚在等候,今日已叨扰良久,不好再烦劳兄长。”
杜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化为一声理解的叹息:“也罢,弟妹初来乍到,你多陪伴也是应当。”
接着杜谨转身命人提来一个早已备好的双层竹编食盒。
“既如此,这些粗陋饭食,便带回去与弟妹一同用吧,忙了一日,总不好空着手回去。”
周询看着那食盒,没有矫情推脱,直接郑重接过:“多谢子谦兄。”
“路上当心。”
“兄长也早些歇息。”
周询挥手告别,他提着尚存余温的食盒刚出府衙正堂,冬夜的寒气立刻包裹上来,瞬间与堂内的炭火暖意形成巨大反差。
周询打了一哆嗦,下意识紧了紧外袍,踏上了归途。
随着穿过几道廊门,周遭便彻底安静下来。
杜谨这府邸营构比较简素,院落开阔却略显空旷,白日里尚有仆役走动,入了夜便只剩下风声与行人的脚步声。
廊下灯笼尚未点亮,唯有天际最后一抹残光,勾出院落里假山与枯树的影子,显得有些荒凉得可怖。
周询独自走在这无人的走廊下,晚风吹得他衣带飘飘。
此情此景,让他觉得有些累了。
大灾之年,推行冬麦,以工代赈,朝堂党争、匈奴南下……这一件件难事的背后,是天下数千万张饥饿的面孔,是王朝末期的宿命,更是他无法卸下的担子。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
一粒麦种,改变不了一场战局,一处田亩,填不饱所有饥肠。
他非经天纬地之才,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只是运气好点遇到姜柳才有了入局的机会。
他只是夜幕中独自提灯的行者,光芒所及不过方寸,前方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与未知的沟壑。
寒风穿过枯树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周询又想起年少时读史,对那些于国家末路中奋起,试图以一己之力修补将倾大厦的人物,曾有过热血沸腾的向往。
如今自己身处其间,方才体会到那背后,是何等巨大的无力与内耗。
那不仅是身体的劳顿,更是心力的透支,是明知前方可能是绝路,却仍不得不一寸寸向前摸索的固执。
周询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内心的倦意。
从正堂到厢房的路本不长,此刻他却感到时间格外的漫长。
周询继续向前走着。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路面亮起了光,走着走着,不知何时空气中漫起了饭香,走着走着,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孤单。
“跟你说了多少次,细嚼慢咽!谁跟你抢了?噎着了看谁管你!再有下次,就罚你吃一斤干粮不能喝水。”
接着,是一个女孩细小含糊的咕哝声:“唔…嗯嗯…窝叽到错了。”
“先把饭咽下去!记住不准含着食物说话。”
这声音是姜柳,不过房间里怎么还有其他人?
周询猛地停下脚步,站在离房门不远的一处廊柱下。
白米粥的香气混杂着腌菜的气味,顺着风传入他的鼻腔。
周询悄悄探头望去。
只见姜柳撑着腮帮子斜靠在桌案上,身上披着件半旧的絮棉外衫,墨发松松挽着,伸着手指正点着面前一个女孩。
对面那个女孩,看着约莫八九岁年纪,瘦小得可怜,此时应该刚洗完澡头发还沾有水汽。
她此时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干净衣裳,坐在一张矮凳上,双手捧着一只比她脸还大的碗,正努力对付着里面的粥饭。
不过小脸埋在碗沿,周询看不清面貌只能看见微微鼓动的腮帮子和沾在嘴角的米粒。
廊下的灯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的人影映得朦胧柔和。
姜柳的声音虽带着不耐烦,但明显并非厌恶。
那孩子有时吞咽太用力,差点呛着,慌忙去抓旁边装着水的陶碗。
姜柳便接着骂了一声,连忙伸手过去轻拍她的背,可又控制不好力度,反倒给孩子拍得哇哇直叫唤。
如此反复数次后,女孩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捧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但依然时不时抬眼看向姜柳。
周询看着这一幕,白日里积压的疲惫和忧虑,被这灯火下的寻常小事悄然抚平了些许。
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在他因习武饿极狼吞虎咽时,一边嗔怪“哪有半点士族郎君的样子”,一边却又将准备好的肉脯默默推到他面前。
家。
这个字毫无预兆地撞入周询的心间。
自从母亲走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周询提着食盒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这时,姜柳似乎有所察觉,侧过头,目光投向门外廊下。
夜里视野不佳,又隔着有些远,她未必看清了周询,但有种莫名的感觉让她十分确信。
“回来了?”
姜柳的声音穿透墙壁,懒洋洋的传到周询耳边。
周询深吸一口气,快步跑去,推开半掩的门。
刚进门暖意铺面而来,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
周询对着姜柳微微一笑。
“嗯,我回来了。”
周询应道。
“把那门关上啊混蛋,冷死我了。”
“觉得冷,那你之前为什么开着半道门?”
“要你管!刚刚我觉得热了,不行吗?”
“行,一切依你。”
“这还差不多,来吃饭吧。”
“好。”
周询回完话,将门轻轻地合上,任凭外头的风多么肆虐,他现在也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