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暖意融融,角落里炭盆的火烧得正旺,周询抬手将食盒放在桌上后,随即解下衣带褪去外袍,顺手挂到墙侧的铜钩上。
姜柳依旧斜靠在桌边,手指轻点着桌面。
阿弃则捧着碗,怯生生地抬头看向这位陌生的老爷。
周询对阿弃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落回姜柳身上。
只见姜柳斜披着外衫,墨发松散,箕踞(jī jù)软垫上带出几分居家的慵懒。
“这是?”周询指了指阿弃,对着姜柳问道。
“捡的。”
姜柳回了句,便拿起筷子夹了片腌菜咬了一口:“路上看到有点意思,就拎回来了,叫阿弃。”
姜柳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兴安来的流民。”
周询默然。
兴安县原名新安,武帝在位时才更名“兴安”,取的是兴盛安乐之意,可惜世事难遂人愿,越盼兴安,越难求得片刻安宁。
原因也很简单,看地理位置便可知个八九分了。
兴安扼守崤函古道东段,是弘农与洛阳之间的关键枢纽,是两地往来的咽喉要道,还承担着粮草军械转运的重任,战略地位至关重要。
当然,位置重要的同时,并不意味着敌人想要攻占就很容易。
毕竟兴安之上还有弘农,在弘农郡治稳固的情况下,西向有天险屏障,兴安只需依托现有配置防备流寇保障军粮器械转运即可,坚守也算轻松。
唯一怕的便是弘农失守,那样洛阳西面的防线就彻底崩塌,兴安也就从后勤中转站,瞬间沦为直面匈人铁骑的前线,但仅凭它低矮的城墙与有限的城防配置,防守只能说是有心无力了。
可偏偏周询运气不好,他上任兴安不过三个月,便撞上了弘农失陷的危局。
更令人难过的是,朝廷发来的命令竟是坚守待援,然而直到兴安城破,他也没等来一兵一卒。
仔细想想,这也正常,大梁国力空虚,且朝廷手中的兵卒本就难以与匈人的铁骑野战,而兴安城墙简陋地势平缓,呈易攻难守之势。
于朝廷而言,最稳妥的决策唯有收缩兵力固守洛阳根本,兴安,早就成了被牺牲的弃子。
可那时的周询,总归是年轻气盛,虽明知局势无望,却仍抱着一丝希望,率领城中军民死战,最终城破,自己也险些殒命于乱军之中。
兴安的失守,至此成了周询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成了他无法释怀的痛。
周询深吸一口气,看向阿弃说道:“既来了,便安心留下吧。”
阿弃点点头没说话,她看得出周询似乎有些自责。
“杜兄备了些饭食,应该都还没吃饱,正好一起用些。”
周询说完便打开食盒。
只见食盒上层是温热的粟米饭,下层是一碟清炒菘菜,一碟切得整齐的酱肉,还有两个蒸饼。
虽简单,却比桌上的清粥小菜丰盛许多。
香气飘出,阿弃的小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碟酱肉,又飞快地低下头,用力扒拉自己碗里所剩无几的粥。
姜柳瞥了一眼食盒,没什么特别表示,只是将自己面前那碟她几乎没动过的腌菜往周询那边推了推:“多吃点菜,这样健康些。”
随后,姜柳便当着周询的面夹走了几块酱肉。
周询倒也不恼,只是夹起一片腌萝卜送入口中,咸香脆爽,确实下饭。
他又盛了饭,将酱肉和菘菜往桌子中间挪了挪,对阿弃温声道:“别客气,一起吃吧。”
阿弃没动,看向姜柳。
姜柳正大口吃着周询带回来的蒸饼,闻言头也不抬:“看什么看,给你吃就吃呗。”
阿弃这才小心翼翼伸出筷子,夹了一小块酱肉,飞快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慢慢嚼,眯起双眼细细品味。
姜柳就没顾及那么多了,直接一口一块,用着最高效的方式解决着碗中餐食。
屋内一时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周询吃得不多,有想让两人多吃点的想法,也有心情上的因素。
姜柳倒是胃口不错,蒸饼就着酱肉,很快吃了大半。
她偶尔抬眼,看见阿弃那副饿死鬼一般的模样,嘴角瘪了瘪。
「真不知道,带回的是个人还是头猪啊,这已经是这小崽子吃的第四碗饭了,真怕她给自己撑死。」
「看来以后怕不是会开销很大,不过那也是周询要考虑的事了。」
就在阿弃捧着第五碗饭,刚坐回矮凳时,门外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周将军,夫人,老奴方便进来吗?”
门外传来了王仆妇的声音。
周询与姜柳对视一眼。
“进。”
门被推开一道缝,王仆妇侧身进来,迅速合上门,免得外头的寒气进来影响了室内温度。
入屋后,她先是对着周询和姜柳恭谨行礼,目光落到正慌忙放下碗筷的阿弃身上。
“将军,夫人,老奴想着夫人今日新收了人,怕有些规矩不懂,冲撞了夫人,若是方便,不若让老奴先带这孩子下去,教些基本的礼仪顺便安排下住所,也好让将军与夫人安心用饭歇息。”
姜柳闻言,松了一口气,朝阿弃抬了抬下巴:“听见了,跟她去吧。”
阿弃看看姜柳,又看看面色严肃的王仆妇,小手有些无处安放。
姜柳想起什么,又添了句:“吃饱没?”
阿弃忙不迭点头,小声道:“饱了。”
“嗯,去吧。”姜柳挥挥手,重新靠回软垫,目光已不再看阿弃,转而接着吃喝起来。
阿弃这才跟着王仆妇,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
王仆妇拉开房门的瞬间,阿弃回头飞快地往回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短,仅仅只能让她记住那丝短暂的温暖。
也许对于阿弃这样的流民来说,这样短暂的,介于虚幻与真实的安宁,便是她在乱世之中,所能拥有的全部。
门轻轻合拢。
走廊的冷风呼啸而过,阿弃瑟缩了一下,王仆妇粗糙却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子。
“走吧,丫头。”王仆妇温和地说道。
“夫人心善留你,是你的造化,往后机灵些,好生学规矩,莫要给夫人惹麻烦。”
阿弃似懂非懂,只用力点头。
她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大道理,只认准谁给吃食,便跟着谁干活,也不管那是好人坏人,之前跟着独眼男人是如此,现在跟着姜柳也是如此。
不过姜柳给的比较多,她决定以后干活要更卖力些,绝不能让姜柳吃了亏。
阿弃想到这,暗暗捏紧小拳头跟着王仆妇走向安排的住所。
屋内,炭火静静燃着噼啪细响。
周询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姜柳身上。
姜柳此时姿态更松散了些,一条手臂曲起撑在桌沿,另一只手执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碟子里最后几根菘菜。
有时候,周询总觉得着这一切不太真实,好似幻梦一场。
本该死的他,不仅意外活了下来,还有了改变现状的可能。
这不就像那些话本里的传说一般。
“怎么?”姜柳察觉到他的视线,不耐地看向周询。
“我脸上有饭粒?”
“没有。”
周询摇头,也执起筷子,将食盒里剩下的一点酱肉扫入碗里:“只是在想些事情罢了。”
那些“传说”里可没这句话。
“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意淫…”姜柳说着离周询远了些。
“咳咳,非也,只是在想明日卯时去城西开田的事。”
周询吃着肉,差点被这话给呛住。
“明日卯时,天还黑着就得动身。”周询咽下食物说道。
“好在城西那片地肥沃很适合耕作,恰好去年地的主人就南渡扬州了,也就没了阻力,人的话靠杜兄调的百来个青壮和招募的流民不成问题,现在唯一难点就只有……”
周询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就只有人心了,来的流民只是图一口吃食,未必信这寒冬腊月能种出麦子,本地农户固守旧法,更觉此乃异想天开,要想改变他们的想法,那就只能慢慢来,等麦种出芽,他们自会来寻问效仿。”
姜柳没接话,用筷子轻拨着盘边。
角落里,炭还在烧,但时间长了,火有些小了。
“周询,你觉得现在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姜柳的声音很平淡,她作为树活得很久,久到都有些迷茫了。
这是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
“千百年后,谁还会记得今日你种的这几亩麦子,谁还记得宜阳城曾经饿死过多少人,朝代更迭,战火涂炭,你现在做的这一切,到头来无人会记得,也没人会在意。”
周询沉默了片刻,将碗筷轻轻搁在桌上。
“我不知道千百年后的事,但我知道,现在怎么做能活人,便有意义,就够了。”
姜柳转回视线,与他对视。
“且若是有记录于史书里那更是值得。”周询继续说道。
“那样后人翻开旧卷,看到某年某月,宜阳大饥,有人不顾困难推广冬麦以活民,哪怕只是寥寥数笔,那也是火种。”
“火种?”
“嗯。”周询点头说道。
“我读书时,见过史册里记有某年某地,有某官劝农,或某将守土,活人无算,当时便想,前人于黑暗中举火,光照虽微,总有人借着那点光,摸索着往下走。”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所以,若今日我种下的这几亩麦子,即使只能活一部分人,那便现在值得,若他日有人从史料上看到这一笔,能从中得到半分启发或慰藉,那以后便更值得。”
屋内一时安静。
“那如果史书里没记,那些靠你而活的人也不觉得功劳在你呢?”姜柳饶有兴致地问道。
“哈哈,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也管不着。”周询大笑道。
“蠢。”姜柳嫌弃道。
“所以,姜柳,你会帮我吗?”周询笑完,立马回归平静看向姜柳。
姜柳看着周询,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不会。”
姜柳的回答干净利落,毕竟作为现实主义者的姜柳可不会干这样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蠢事。
说完,她推开碗筷,站起身,径直走向床榻。
外衫滑落肩头姜柳也懒得去拉,就那么和衣倒了下去,面朝里侧。
周询望着那背影,静坐了片刻。
他早已料到了,姜柳会拒绝,不过只要之后有好处,应该就不会拒绝吧。
周询默默起身,将桌上的碗碟收回食盒,提到门外廊下放好,随后转身回屋,仔细闩好门。
角落里的炭火需要添些,他轻手轻脚拨弄好,确保能燃到后半夜。
做完这些,他才走回床边,褪去外袍,仅着中衣,在床榻外侧躺下。
两人中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
烛火早已熄灭,唯余炭盆一点暗红的光。
身侧的呼吸声轻缓均匀,仿佛已然入睡。
周询闭上眼,将诸多烦恼都沉入黑暗。
不过,他不知道身边的姜柳其实睁着眼。
姜柳盯着面前的房梁,心里那股说不清的烦闷并未因躺下而消散。
漫长的生命让她见过太多生与死。
今日花开遍野,明日或许就是一片枯黄。
这些案例举不胜举,让姜柳不敢与任何人建立过深的关系,也不敢投入太多的情感,因为她知道这些注定都会失去的。
孤独本就是长生者的宿命。
除非周询有能力收集足够多的气运,说不定那时会有机会让她摆脱这宿命。
不过,这可能吗?
或许吧,这得看周询的造化了。
姜柳拉紧了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
此时夜色,正深沉,众人皆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