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这片坡地,荒了有些年头了。
至于为何荒废?
就如前文所说的那样,这地原先本是一个杨姓大户的产业,但主人家前些年见形势不对,便早早收拾细软南渡避难去了,将它半卖半送扔到了县令杜谨手里。
可杜谨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兼顾战事,一直无力收拾,便任由野草侵占,荒到了现在。
如今,这里倒成了宜阳城推行以工代赈和试种冬麦的头一处地方。
这会,日头正盛,晒在人身上很是痛快。
野地上尘土微扬,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埋头挥着锄头,吃力地翻垦着这片荒地。
人们挥着锄刃磕在土里的石子上,发出阵阵闷响,配合着粗重的喘息,如同一首交响曲。
演奏这曲子的众人皆顶着一张沾汗粘泥的木然面孔,燃烧着因长久饥饿与磨难而被折腾得要死要活的疲惫灵魂。
繁重的劳动让他们连开口说话的心思都没了。
只有在歇气擦汗的当口,相邻的几个人之间,才会挤出几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嘟囔,宣泄一下对当下的不满。
“这鬼地方,土硬得石头似的,路也不好走,一来一回人都得掉三斤肉。”
一个枯瘦汉子扔下锄头蹲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道。
旁边一个年长的老汉,扶着杆子正歇息,听见那汉子的嘟嚷,忍不住回了句:“硬也得挖,好歹挖一天,晚上能有碗稠点的粥喝,家里的娃儿能垫个肚子。”
“粥?”
另一个在闷头干活的年轻人,听见两人对话也放下锄头,愤愤抬起头开口道:“喝粥顶个屁用?一泡尿撒完就空了!真不知瞎折腾啥,直接照先前那样给俺们发粮不就完了?偏要在这大冬天分几块烂地,来种这些破麦子,上头的贵人怕不是个糊涂蛋子,就算把这地刨得稀烂,也未必能冒出苗来,真要是长出麦子,等胡人的马蹄一踏过来,还不是给他们的牲口填肚子?那样白费这力气作甚。”
这番话如同死水入落石,让一旁其他几人都停下了动作。
年长的老汉张了张嘴,想反驳,张口却崩不出半句话来。
他想起了老家村口的熊熊大火,想起了逃难路上见过的地狱景象,想起被胡骑掠去的妻儿……
年轻人说得难听,却是事实。
“那能咋办?”
枯瘦的汉子闷声道。
“不干这个,连今天的口粮都没着落,城里哪还有活计?总不能……总不能真去……”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是什么。
他们是杜谨精心挑选的有家室或有亲朋的“良民”,比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更老实些。
至少他们还有着基本的伦理道德,不会去做那些禽兽不如的恶事,且听话也好控制。
因此在那枯瘦汉子话毕,其他人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还有牵绊,所以本质上他们没有选择如何活的权利,只有选择怎样死的权利。
毕竟这些社会关系是他们能保持良知的唯一锚点和希望,虽然这自然会成为困住自己的锁链,但他们没得选也不能选。
人为何为“人”,不就是因为这些吗?
互相扶持撑起“人”身,一撇一捺间尽是依靠和羁绊。
可话又说回来了,羁绊不能当饭吃,依靠也分轻重,要想维持个人样,总是煎熬的,这也是这群大老爷们沉默的原因。
可就在这片沉默之下,旁边不远处的田垄上,一个同样沾了满脸土干着活的俊秀汉子猛地直起身。
此人正是周询。
他不知何时就在那儿了,离这几个说话的流民也就十来步距离,方才那些低语,大概也听去个七七八八。
见几人皆无斗志,他用搭在脖子上的旧布巾擦了把顺着额角流进眼里的汗,然后拎起手边装满秽物的木桶朝那边走去。
“各位莫要灰心。”周询突然开口道。
他说完放下木桶,走到刚才说话那年轻人身旁蹲下了。
那年轻人被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观察着这位同样身着粗布短打的“同僚”。
周询没在意那人的反应,只是伸手抓起一把刚翻出来的土,在掌心搓了搓。
“这土是硬,底下还有不少碎石。”
他说着,掬起一捧土给那人看。
“但你看,这土色发黑,底下潮气也够,不是死土,石头多,翻出来拣掉就是,费点功夫,地反而透气。”
说完,周询松开手,让土末从指缝滑落,抬头对那年轻人说道:“这还怕白费力,那是不是今儿这粥也不喝了?反正吃也是白吃,到时候还得泄掉的。”
年轻人被周询这一句话,激得脸涨红,只得硬着头皮低声道:“种了也是白种,要是胡人……”
“白不白种,得种下去才知道。”
那人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周询便打断了他。
“胡人的马快,可他们的马也吃草,也怕绊马索,怕挖好的陷坑,怕夜里冷箭,更怕守城的人心齐,粮草足。”
周询说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向旁边几个围过来的流民。
“今天担心麦子被抢,明天担心房子被烧,后天担心命没了,要是天天这么想,那确实没活头,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躺下,等死最省力气。”
“可咱今天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把石头拣干净,把垄沟开好,种子埋进去,它活不活,看天,看地,也看咱们往后怎么照料,但至少,咱们今天干了能为以后留点念想,晚上那碗粥,也能喝得踏实。”
“至于胡人来了怎么办?”
周询顿了顿,面朝太阳咧嘴大笑道:“城高墙厚不是摆着看的,手里的锄头,急了也能抡死人,反正横竖不过一死,大不了拼了何妨,再说,咱们在这儿多种出一分粮,城里的兵就多一分力气守城,他们守住了,咱们在城里的家人也就保得住。”
他说得算不上激昂,但却让周遭的众人身上多了些气力,燃起了斗志。
一旁的枯瘦汉子挠挠头,嘀咕道:“话是这么说……”
“光说可不顶用,活得坚持干,才能成事。”
周询一边说,一边弯腰,重新拎起那拌着草木灰和少量粪肥的木桶:“来,看着,开沟不能图快,深浅得匀,还有肥要施在沟底,薄薄一层,不能直接挨着种子,烧根。”
“种子撒下去,盖土不能压太实,稍微拍松,留点气,等苗出了两片叶,再看情况追肥……”
周询说的这些法子,有些是常年老农才懂的细微讲究,有些则带着点改良精细的意思,并非人人都知晓的。
他也不光是说,还边示范边讲解,帮助几人更快上手
那几个流民觉得新奇,不知不觉围拢了些,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平实的讲解,脸上的麻木尽褪去,换上了专注。
周询示范完一小段,站起身,把铲子递给离得最近的年轻人:“试试。手稳点,别慌。”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接过铲子,学着周询的样子蹲下干活。
周询就在旁边看着,偶尔出声纠正。
渐渐地,这一小片田垄的气氛变了。
那些抱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的激励声,和周询不时响起的指点声。
当然,周询也没有一直待在这一处。
在这处的流民们干活都没啥问题后,他便拎着桶拿着工具,在坡地上来回走动巡查,见到哪块区域进度慢了就去搭把手,谁的方法不对就蹲下示范,若是有人身体不适干活实在吃力,便示意轮替休息,自己顶上去干一段。
随着时间流逝,汗水混着泥土,早把他那张原本俊朗的脸折腾得一塌糊涂,可他的笑容却依然爽朗。
又过了几个钟头,日头已然爬高接近午时。
几个新来的流民,边擦汗边往坡下张望送饭的队伍。
最先抱怨的那枯瘦汉子,此刻也直起腰,眯着眼看向远处官道,跟着旁边的几人打着话题:“今儿不知吃啥,要是有块饼子就好了。”
正说着,他眼睛忽然一亮,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道:“哎,快看那边!来了个小娘子!嚯,长得可真俊!”
几人看这厮猴急的样子,忍着好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坡下小路上,一个披着外袍身着浅青衣裙的女子正缓步走来,身姿窈窕,肤白貌美,她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丫头,挎着个不小的食盒。
“啧啧,这是哪家的小姐?怎跑这荒地里来了?”
“怕是走错路了吧?”
“那脸蛋,那身段,啧啧啧,俺在洛阳也算见过些世面,都没见过这么扎眼的……”
“赖子,你都没见过几个漂亮娘子就别瞎说了。”
“哼!哪没见过,爷以前可是在洛阳干过伙计的,可不是你们这群土包子能比的!”
“哟,洛阳来的就了不起呀,还称爷……”
几个年轻些的流民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这在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算是不错的调剂了。
而此时,正蹲在另一条垄沟视察的周询,隐约听见这边的骚动和那些不敬的词汇,心中顿感烦躁。
他忍住这躁动直起身子,朝那边扫了一眼,恰好看见姜柳正抬头望向田地,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一刻,周询的心彻底定了下来,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几步走到那几个还伸着脖子议论的流民身后,给了他们后脑勺一人一掌。
“闭嘴!那是我夫人,再议论军法处置!”
说完这句话,周询头也不回挥着手朝姜柳奔去,独留那几个流民抚着脑袋呆在原地。
“有那么俊的娘子为何还跑来种地?”
枯瘦汉子挠着脑袋喃喃自语道。
一边的老汉看不下去,又给了这混球头顶来了一下。
“傻篮子!还没清醒吗?那是贵人!可不是我等贱户!”
“啊!贵人也会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