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饭菜后,姜柳便带着阿弃和另外几个仆役出了城,走在通往城西坡地的土路上。
从城里到城外,不过一门之隔,可却是这一道门,让里外的景象截然不同。
只见官道两旁,不再是像城内那般拥挤的屋舍,而是大片大片荒弃的田地和村舍废墟。
有些地方还依稀能看见去岁残留的庄稼杆子,但更多的地方则是被枯死的野草和未化尽的积雪所占据。
周遭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农人吆喝牲口,或是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空气之中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处天地好像只剩路上的行人没被这灰白所吞噬。
可是那偶尔所能看到的过路行人,虽没被这周遭坏境所同化,却也都失去了生气。
只见他们佝偻着身子,像孤魂野鬼般在废墟间或荒草丛中徘徊,寻找着一切可能果腹的东西。
阿弃见此下意识地往姜柳身边靠了靠,小手悄悄抓住了姜柳的衣袖一角,生怕那群“饿鬼”扑上来给自己吃了去。
姜柳对此则不为所动,她的脚步依旧平稳,接着向前走着。
这潦草的乱世,这周而复始的兴衰与屠戮,这短暂生命在宏大命运前的无力与挣扎。
她已经有点看厌了,
身边,阿弃紧紧抓着她衣袖的小手传来细微的颤抖。
这是孩子面对这可怖氛围时最真实的情感。
不过说来可笑,这恐惧的颤抖倒成了这处死地为数不多的生气。
姜柳感受着那份不安,她没有低头看阿弃,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任由那只小手抓着,继续向前。
路,还在脚下延伸,她的步伐从未停歇。
即使周围白骨露于野,即使野地千里无鸡鸣,即使世间生民百遗一,她也不是那念之断肠人。
她只是一过客罢了。
而周询才是这局中人。
只有局中人才可以盘活这下了一半的烂棋局。
也只有像他这般固执的家伙们,才可以让大部分人活下来走向该去的地方。
不过这些在她看来都是……
“麻烦。”
“夫人,您说什么?”
“没啥,随口抱怨两句而已。”
“哦。”
阿弃懵懵地点了点头。
阿弃表面不说,她心里其实很清楚。
这世道纷乱她可以不辨东西,人心复杂她可以装聋作哑,但唯独要认准一件事,那便是跟着姜柳走有肉吃能活命,这就够了。
几人继续往前走着,地势逐渐缓缓上升,风中开始传来断断续续的号子声,锄头发出的闷响声,以及粗鄙的谈笑声。
那声音是独属于活人的“烟火气”。
身后,阿弃抓着她衣袖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姜柳下意识步子迈得快了些,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稍远处的那片坡地上几十上百个人影像蚂蚁一般在那活动着。
随着几人越发靠近,景象也清晰了许多。
远远的就能看到周询那家伙混在人堆里,同样一身短打扎着裤腿,正跟几个流民蹲在田垄边,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隔得远,听不清在讲什么,但看那架势,活脱脱就是个老把式在带徒弟。
姜柳脚步顿了顿,心里哼了一声。
干得还不错嘛。
阿弃也看见了,指着方向,小声说道:“夫人,老爷在那儿!”
“看见了。”
姜柳微微挥手示意跟上。
随着姜柳一行人走近,坡地上歇息的人群渐渐注意到了他们。
毕竟在这不是黄土就是汉子的地方,突然出现个清丽绝尘的小娘子,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一些年轻的流民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抻着脖子往这边瞧,低声议论着什么,有的甚至大胆地吹起口哨。
姜柳对这些行为视若无睹,径直朝着周询所在的那片区域走去。
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阿弃,听到那些轻佻的声音,小脸绷紧了,下意识攥紧拳头,警惕地瞪着那些大胆狂徒。
不过,那些流民还没议论几句,就被他们身后突然站起来的“老把式”狠狠抽了脑瓜子。
“你怎么跑这来了?”
周询早就看见她了,拍完那几个愣头青的脑袋便大步迎了过来。
“怎么这地是你家的?我不能来吗?”姜柳说着没好气地白了周询一眼。
“能来,当然能来,只不过这地方脏……”
周询话还没说完,姜柳便打断了他。
“哪有?我倒觉得这地儿干净得很。”
“干净?”
周询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双手,哑然失笑。
“这乃最下等的地方,在那些久坐高台的大人们眼里可脏得不行。”
“那是因为他们不靠这‘土’吃饭,要是他们像树一般长在土里,自然会觉得干净。”姜柳反驳道。
她说完后看着周询沾着泥点子的脸,又落到他身后那片刚翻垦出来的土地上,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微微一弯。
不过那弧度很淡消失得也很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倏忽一闪,便已不见。
“不过,”姜柳移开视线,“还有些傻子,放着现成的高台不坐,偏要跑到地里打滚,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后,反倒开心得不行。”
姜柳说得起劲,一旁的周询却已听不清她的话,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那便是姜柳第一次对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不是带有复杂情感的笑。
就是很单纯地,嘴角弯了那么一下。
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周询看着她故作平淡的侧脸,那紧绷的心忽然一松。
“傻是傻了点,”他接口道,“但傻人有傻福不是吗?”
“傻福?”
姜柳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我看是霉运还差不多,沾了一身土,晚上可别想上我的床。”
周询闻言,眼睛一亮,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夫人的意思是……洗干净了就能上?”
“你!”
姜柳瞪他一眼,脸颊有些温热。
可周询并不在意反而笑意更浓,顿时姜柳心火难平,计上心来。
“哪用洗干净?”姜柳话锋一转,“要是周大将军实在想,那我也不介意在这荒郊野岭直接‘服侍’,以履行夫妻的义务。”
周询闻之,脸上的笑容瞬间散去,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薄红。
本意是打着玩笑话的他,显然没料到姜柳反击得如此生猛。
“咳…咳咳,那个…夫人找我何事?”
周询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得转移话题。
「老不正经的家伙,给点好脸色就登鼻子上眼,明明本质上又纯情的要死,却又菜又爱玩,说点变态的玩法就接受不了。」
姜柳虽面上不显愉悦,可见周询吃瘪,心情莫名舒坦。
她退后半步,抬了抬下巴示意阿弃手里的食盒:“喏,本想着随便逛逛,但在阿弃的请求下,勉强顺路给你捎来了午饭。”
“多谢夫人。”周询笑道,“正好走得急没带干粮。”
“谁要你谢。”
姜柳转过身,便看到附近逐渐聚拢过来好奇张望的流民们,心中微微不喜。
“快让他们都去吃饭吧,吵吵嚷嚷的,烦。”
周询立刻会意,转身朗声道:“诸位!都散去吧,午时已到,先用饭!歇息片刻,未时再开工!”
坡地上立刻爆发出一片应和声和欢呼声,众人纷纷放下工具,朝着发放饭食的官吏奔去。
周询吩咐完,走回她身边,很自然地从阿弃手里接过食盒:“走吧,那边有块干净石头,我们去那边吃。”
他指了指坡地边缘一处稍微平整,能俯瞰整片田野的地方。
姜柳没反对,跟着他走过去。
阿弃机灵地在地上铺了块粗布,又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摆好。
饭菜很简单甚至有些千篇一律,不过就是一盆粟米饭,一碟酱菜,一碟切得薄薄的腌肉,还有两个蒸饼。
可周询不在乎,他是真的饿了,也不客气,直接拿起蒸饼就着腌肉大口吃起来。
另一边的姜柳就着阳光,小口小口地咬着饼,目光不时飘向坡地上同样在吃饭的流民,又或是远处荒芜的田野。
“看什么?”周询咽下一口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看傻子。”
姜柳看着他轻飘飘说了一句。
周询笑了:“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有意思啊。”姜柳地慢悠悠说道。
“哦,哪里有意思呢?”周询故作不解道。
不过没等来姜柳回答,坡地下方传来了些喧哗和马匹的嘶鸣声,吸去了两人的注意力。
只见县令杜谨带着赵虔、李敢等几名属官,正翻身下马,朝着坡顶走来。
杜谨下马抬眼便看到了坐在高处吃饭的周询和姜柳,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周询连忙放下碗,站起身。
姜柳也慢条斯理地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
杜谨走近,先是对姜柳客气说道:“弟妹也在。”
随即看向周询,目光扫过他的一身尘土,叹道:“守约,辛苦了,进展如何?”
“还行。”周询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指着坡地,“这片地底子不差,过个几日便应该差不多了,现在正让他们拣石开沟,肥也备了些。”
杜谨顺着周询指的方向看去,田上的垄沟已经井井有条的挖好了。
他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不过,守约,你怎用亲自下地?这些小事,让下面的人盯着便是。”
周询咧嘴一笑:“我不下去,心里没底。”
“原来如此。”
杜谨点点头,脸上有点惭愧的神色:“唉,愚兄久坐案牍,于这农桑之事,实在是一窍不通,也不知如何帮守约。”
“子谦兄言重了。”周询笑道,“农桑乃民之本,学问不在案牍,在田间地头,兄长今日肯来看,肯来问,已是难得。”
这话说得诚恳,杜谨听了,心中更觉不是滋味。
他看看周询沾满泥土的双手和衣裤,再看看坡地上那些面有菜色却仍在奋力劳作的流民,又想起城中嗷嗷待哺的百姓,一股热流忽冲脑门。
他猛地站起身,也不顾地上泥土,转身对着跟他一起来的几位属官,朗声道:“诸位!都看见了吧?守约身为名门之后,朝廷命官,如今抛却身份,亲履尘土,与民同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让我宜阳百姓明年春天少饿死几个!”
杜谨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我等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平日高坐堂上,动动嘴皮,发号施令,如今民生艰难至此,守约已做出表率,我等若还是袖手旁观,只作壁上观,岂不愧对这满城百姓?”
他说着,竟开始动手解自己官袍的系带。
“子谦兄!”
周询一愣,想劝阻。
“不必多言!”
杜谨动作利落,三两下将官袍外氅脱下,随手递给旁边一个随从。
“今日,我杜子谦,便在此向守约,也向诸位乡亲,学学这耕种的本事!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这地,能翻一寸是一寸,这石,能拣一块是一块!”
说罢,他伸手去拿旁边闲置的锄头。
“明府!”
“杜公!”
赵虔孙昭等人惊呼出声。
李敢脸色变了又变,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众目睽睽之下,杜谨身为上官都如此了,他们还能站着看吗?
兵曹赵虔本就是行伍出身,性格直率,见状一咬牙,也脱了外袍:“明府所言极是!末将愿效仿!”
他体格健壮,动作干脆,上前就拿起另一把锄头下了地。
县尉孙昭是寒门爬上来的,早年也吃过苦,见此情景,非但不怯,反透出几分豪气:“早该活动活动筋骨了!算我一个!”
他也利落地挽起袖子。
主簿张谦是个文弱书生,看着地上的泥土和农具,犯了难。
但见杜谨和赵、孙二人都动了,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下官……也愿尽绵薄之力!”
他不想干耕地的累活,目光四处搜寻,看到旁边有个装拣石头的破筐,如蒙大赦般跑了过去。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还没动作的县丞李敢身上。
李敢向来注重仪容风度,此刻看着沾泥带土的几人,脸上红白交错,写满了不想。
让他做这些?简直有辱斯文!传出去,他还怎么去谈玄问道?
“李县丞,” 周询适时开口道,“可是觉得此处腌臜,污了贵体?无妨,李兄在旁督促进度,也是一样。”
周询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这话是能说的吗?
你让李敢督促进度?
那他督谁?
督杜谨吗?
这像话吗?
这话一出,旁边正喘气的杜谨也看了过来,他没说话,只是恶狠狠盯着李敢。
赵虔更是个实在人,他擦了把汗,故意大声道:“李县丞身子金贵,不比我们这些粗人,在旁看着也好,免得闪了腰!”
在众人的调侃下,李敢脸上火辣辣的。
他知道,今天这关过不了,以后在宜阳官场,尤其在杜谨和周询面前,乃至在这些“贱民”眼里,他恐怕都抬不起头了。
“岂敢。”
李敢不情不愿地说道。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莫大决心,慢吞吞地解下外袍。
然后,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弯腰用两根手指,以极其嫌弃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将地上的一把小铲子拈了起来。
那模样,不像是拿农具,倒像是捏着什么秽物。
“噗!”
不知是哪个流民没忍住,笑出了半声,又赶紧憋住。
李敢听见后,红着脸恶狠狠地朝那人骂了一声。
杜谨倒是没笑,反而点点头:“好!李县丞真是深明大义!”
说完,他不再看李敢,转而认真地向旁边一个流民请教道:“老丈,你看我这般挥锄,力道和角度可对?”
那流民瞬间受宠若惊,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另外几位官员也没闲着,也开始忙碌起来。
流民们起初畏畏缩缩,不敢多看,更不敢多说。
但见周询态度随和,杜谨也放下身段虚心求教,渐渐的,有几个胆大的老把式开始小声指点。
一时间,这愈发奇怪的氛围模糊了身份的界限。
姜柳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小口吃着已经凉了的蒸饼,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她的目光掠过杜谨,掠过赵虔,掠过张谦,掠过李敢,最后,落在穿梭其中的周询身上。
他脸上沾着泥,笑容俊朗,在那些“官老爷”和流民之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衔接的枢纽。
「麻烦的家伙,却总能将周围人吸引到身边。」
姜柳咬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心中暗道。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更高远的天空。
「也罢,小小帮你一下吧。」
此时,天空中已聚拢了几片不小的云朵。
那几片云朵正被气流拉扯着,缓缓变幻着形状。
姜柳看着有了想法,随后她轻轻勾动指尖。
在她指尖勾动的转瞬间,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忽然从坡地一侧卷起。
这风来得有些突兀,却不猛烈。
它卷起了坡地上的浮尘,形成一道薄薄的烟尘带,打着旋,从流民和官员们劳作的地方掠过。
“咳咳!”
离得近的几人被呛得咳嗽起来,纷纷抬手遮眼。
风很快过去,浮尘落下。
然而,在众人放下手,重新看向天空时,却都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只见天空上方的云朵,此刻在阳光的映照,竟折射出一片朦胧而柔和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的边缘和云朵的形状像极了沉甸甸的麦穗!
“那是……”
一个老流民揉了揉眼睛,颤声道。
“麦穗样的云?”
有人难以置信地低呼。
“是老天爷……老天爷显灵了?!”
更多流民抬起头,呆呆望着那朵飘荡的云,脸上写满了震惊。
杜谨也仰着头,忘记了手里的锄头,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天现异象形似嘉禾此乃,此乃大吉之兆啊!佑我大梁,佑我宜阳,佑我百姓!”
赵虔、孙昭等人面面相觑,也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
张谦忘了累,张大了嘴巴。
连一直魂不守舍、满脸嫌弃的李敢,也忍不住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吉兆!真是吉兆!”
“老天爷开眼了!”
“这麦子一定能成!一定能活!”
流民中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许多人甚至激动地跪下来,朝着天空叩拜,更多的人则是围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脸上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绝望被这一刻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狂热的期盼。
周询站在原地,没有跪拜,也没有加入喧哗。
他转过头看向躲在一边的姜柳。
姜柳此时已经站起了身,正背对着坡地,似乎准备离开。
“谢谢。”周询轻声念道。
“我可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好人。”姜柳回应道。
一个以收割他人气运,断绝他人命运可能性为职责的神明,可称不上“善”。
“但我也不是。”周询笑着回应道。
试图将她这尊“恶”神拖入棋局的周询,确实称不上好人。
“记得还我的人情。”
“好。”
风已停息,浮尘落定,人“势”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