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鏡頭彷彿從陰雲密布、鉛灰色天幕的高空俯瞰,那片被反覆犁過的土地如同大地上醜陋的瘡疤。隨即,視角如同被擊落的飛鳥般急速墜落、拉近,最終死死聚焦於東歐平原上一片被炮火和雨水浸泡成紅褐色的泥沼之地。
空氣中瀰漫的氣味率先侵襲感官——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混合物:潮濕腐殖質的泥濘味、刺鼻的火藥殘留與柴油廢氣、劣質菸草燃燒後嗆人的、帶著焦油味的煙霧,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頑固鑽入鼻腔的,屬於鐵鏽與凝固血漬的甜腥氣息。
這裡是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的戰壕網絡中的一隅,泥漿與積水沒過腳踝,寒冷地包裹著小腿。每一次嘗試移動,靴子都會從黏稠的泥濘中拔出,發出「噗呲、噗呲」的、令人沮喪、徒耗力氣的**聲。
一個看起來恐怕剛成年不久的士兵——葉夫根尼.彼得羅夫,臉上還殘留著未脫的稚氣與幾分書卷氣。他皮膚因長期缺乏維生素和日照顯得異常蒼白,甚至有些透明,細微的藍色血管依稀可見。但他那雙本應清澈的、如同貝加爾湖初融冰雪般的藍灰色眼睛裡,此刻卻盛滿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深不見底的疲憊與麻木,彷彿已將靈魂抵押給了這場無盡的、吞噬一切的消耗戰。
他背靠著被連日陰冷雨水浸透、散發著濃重霉味與土腥氣的沙袋壁壘,懷裡緊緊抱著一把老舊但擦拭得異常乾淨的巴揚手風琴,彷彿那是他在這片廢墟中唯一能抓住的、來自文明世界的精神支柱。他那因寒冷和長期緊張而略顯僵硬、佈滿凍瘡與細小傷口的手指,正無比認真地、斷斷續續地撥動著琴鍵與風箱。一段低沉而憂鬱、因樂器老舊和環境影響而略帶走音的《喀秋莎》旋律,如同垂死天鵝最後的哀鳴,頑強地飄散在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的空氣中,試圖在這片被死亡與絕望籠罩的土地上,尋覓一絲來自遠方故鄉的、虛幻而脆弱的慰藉。
「多久了……這場該死的戰爭……到底還要持續多久才能結束?」彼得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木頭,裡面充滿了深入骨髓的麻木,與他那張尚且年輕、線條柔和的面容形成了極其強烈、令人心碎的反差。
「孩子,別去想時間了……時間在這裡是沒有意義的。」一個帶著明顯滄桑與磨礪痕跡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像破舊的風箱。
說話的是這班士兵中最年長的一位,瓦西里。他那張臉就像東歐平原被炮火反复耕耘的土地,佈滿了風霜刻痕與歲月溝壑,花白的鬍鬚糾結在一起,沾著食物殘渣和泥點。身上那套數碼迷彩作戰服早已被乾涸的泥漿、汗漬、油污和多種不明污漬覆蓋,幾乎看不出原色,散發著一股混合的酸餿氣味。然而,他手中那桿AK-12突擊步槍的聚合槍托雖滿是磕碰,但金屬部件卻在晦暗光線下反射著一絲精心保養過的幽微冷光,透著一股從無數次生死邊緣爬回來的老兵特有的、沉靜而致命的氣息。
「如果沒有那些該死的歐美佬在背後不停『輸血』,用源源不斷的武器和該死的情報撐著對面……我們原本,很快就能回家的,回到該死的正常生活。」
瓦西里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疲憊,但渾濁眼底深處,卻壓抑著某種被現實反复碾磨後產生的不甘與憤懣。
彼得的藍灰色眼睛猛地聚焦,其中麻木的冰層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內部的火焰。
「所以……」
彼得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絲無法控制的顫抖,雙手因極度的憤怒與無力感而不自覺地猛然握緊,指節捏得發白,幾乎要嵌入琴鍵之中
「……是那群該死的歐洲人與美國人搞的鬼……是他們讓這一切沒完沒了……對吧?這一切的泥濘、寒冷和死亡,都是他們的錯?」
他懷中的手風琴被這突如其來的用力擠壓,風箱發出一聲扭曲而不協調的、如同嗚咽般的悲鳴,尖銳地打斷了原本憂鬱的旋律,如同他此刻內心無聲的嘶吼。
「是,孩子,正是如此!就是他們!」老兵的聲調突然拔高,像被點燃的枯柴,渾濁的眼睛裡彷彿被某種無形的火種點燃,燃燒起混合著扭曲愛國熱情與戰爭創傷留下的、近乎瘋狂的火焰。他激動地揮舞著青筋畢露的拳頭,唾沫星子在瀰漫著硝煙與絕望味道的空氣中飛濺,
「是他們!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能證明俄羅斯的強大!讓世界再度回想起那個令他們顫抖的、不可戰勝的紅色巨人!烏拉——!」
瓦西里的狂熱演說像一劑劣質卻烈性十足的伏特加,粗暴地灌入眾人瀕臨凍結的血管,暫時麻醉了蝕骨的恐懼與疲憊。
他揮舞著拳頭,眼球因激動而佈滿血絲,那嘶啞的吼聲在狹窄的戰壕裡撞擊、迴盪。這狂熱如同瘟疫,瞬間感染了周圍幾個同樣疲憊不堪、眼神早已空洞的士兵,引來幾聲零散卻帶著歇斯底里意味的、如同被困野獸般的附和吼叫。他們試圖用這徒勞的音量,驅散那無孔不入、冰冷徹骨的死亡氣息。
就在這虛假的、用音量強撐起來的狂熱氛圍達到頂點,幾乎要讓人忘記身處何地之際——
「咻——」
一聲尖銳得彷彿要撕裂耳膜、由遠及近的呼嘯,如同死神用冰冷指甲不緊不慢地劃過緊繃的空氣,以一種違反物理常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度,瞬間刺穿了這脆弱的喧囂!聲音不高,卻像一根無形的冰錐,精準地扎進了每個人的心臟,讓跳動驟停。
緊隨其後,幾乎沒有給予任何反應時間,是一聲清脆、乾澀、無比致命、如同冰錐狠狠撞擊顱骨內壁般的槍響!
「啪!」它清晰地、反覆地迴盪在每個人的耳膜深處,震盪著搖搖欲墜的靈魂。
時間的流速在那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變成了粘稠而緩慢的膠質。彼得眼睜睜地看著,就在他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老兵瓦西里那慷慨激昂、甚至帶著一絲狂熱光芒的表情瞬間凝固、定格,成為一幅永恆的、充滿諷刺意味的畫面——一發不知從何處隱蔽角落射來、極其精準而冷酷的子彈,如同長了眼睛的死亡使者,毫無阻礙地、以一種近乎外科手術般精準而殘忍的方式,打穿了他那頂佈滿劃痕與乾涸泥點的鋼盔側面,發出一聲令人牙酸、沉悶而濕濡的頭骨碎裂聲。
鮮紅的、尚帶體溫的血液混合著灰白的、質地不明的腦組織碎片,如同一個被過度擠壓的、裝滿穢物的氣球猛然爆開,瞬間呈放射狀地、劈頭蓋臉地淋了彼得滿頭滿臉。那溫熱、黏膩而帶著濃烈銅腥與腦髓特有腥臭的觸感,如同無數冰冷滑膩的蛆蟲鑽進他的衣領、附著在他的皮膚上,讓他全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凍結,四肢冰冷麻木。
「醒醒!該死的菜鳥!是烏克蘭納粹的狙擊手!隱蔽!把該死的頭低下!」戰友亞歷山大反應極快,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同時狠狠一巴掌扇在彼得已經沾滿血污和腦漿、表情徹底呆滯的右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終於像一道撕裂混沌黑暗的慘白閃電,帶著屈辱與驚醒,將他從徹底呆滯和精神崩潰的邊緣強行拽了回來。
「喀嚓!」幾乎是憑藉著求生的本能和刻入肌肉纖維的記憶,彼得顫巍巍地抓起腳邊那支屬於他的、保養得當的AK-12,用力拉動槍栓。冰冷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戰壕中顯得格外刺耳,彷彿是他生命倒計時的聲音。
「所有人!報告方位!狙擊點鎖定!一號機槍準備壓制!二號三號側翼移動!」小隊長最後的、帶著破音的嘶吼在嘈雜的無線電裡響起,如同溺水者最後的掙扎。
彼得將自己顫抖不已、幾乎癱軟的身體死死壓在冰冷、濕滑、沾滿污穢與不明穢物的戰壕邊緣。他透過狹小的觀察孔,用被血污模糊的視線向外窺探——遠處,那片焦黑的、如同骷髏手臂般伸向天空的樹林邊緣,一道極其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膛口焰一閃而逝。
「兩點鐘方向!距離五百碼!樹林邊緣!」他聲音沙啞地吼道,喉嚨裡滿是鐵鏽味。腎上腺素在這一刻終於完全爆發,暫時壓倒了恐懼。
彼得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憑藉著刻入骨髓的本能和肌肉記憶,死死攥住那支AK-12。他將自己幾乎癱軟、沾滿泥濘與瓦西里血液和腦髓的身體,像嵌入模具般死死壓在冰冷、濕滑的戰壕邊緣。
「東邊!有人影!他們在推進!」亞歷山大在一旁嘶吼,他手中那挺PKM通用機槍隨即發出了野獸般的怒吼,長長的火舌在晦暗的戰壕射口處瘋狂閃耀,灼熱的彈殼叮叮噹噹地跳躍著,墜入下方混雜著血水的泥濘積水裡,發出「滋滋」的輕響。
彼得的視線被半凝固的血污嚴重模糊,他只能勉強看到對面泥濘不堪的開闊地上,幾個穿著數位迷彩、身形低矮矯健的影子,正藉著零星的彈坑與被炸毀的土堆作為掩護,以一種極其專業而冷酷的姿態,交替掩護著向前蠕動。他們並非發起大規模衝鋒,僅僅是一次試探性的小隊接觸,但每一個戰術動作都透著職業軍人的精準與無情。
「RPG!」有人發出變了調的尖叫,聲音裡充滿了絕望。
一道細微卻清晰的白煙從對面一個彈坑邊緣冒出,緊接著是破甲彈頭獨有的、劃破空氣的低沉嘯聲,如同死神的嘆息。「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劇烈的爆炸,一發火箭彈精準地擊中了戰壕上方的一處結構薄弱點。泥土、碎裂的沙袋、扭曲的金屬與灼熱的預製破片混合著狂暴的衝擊波猛地炸開,將彼得身邊另一名剛剛還在射擊的士兵赫然掀飛!那士兵在空中發出一聲短促至極的慘叫,隨即如同一個被撕碎的破布娃娃般跌落在地,瞬間失去了所有動靜。
彼得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浪與混合著碎肉和泥土的粘稠物體狠狠拍在他的背上和後腦,喉嚨一甜,一股腥氣湧上。他不敢轉頭去看那慘狀,只是機械地、近乎本能地將滾燙的槍口伸出殘破的掩體邊緣。
「開火!開火!壓制他們!」他像一個上了發條、即將散架的玩偶般瘋狂扣動扳機,子彈毫無章法地潑灑出去,槍托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肩窩,但那噴湧而出的、象徵著反抗的火力,卻是他在這絕望深淵中唯一能抓住的、虛無的生命線。
與此同時,烏軍的掩護火力也如同預料般傾瀉而至。幾發82mm迫擊炮彈帶著特有的、令人心臟收緊的呼嘯,落在了戰壕後方不遠處的交通壕區域,發出 「咚!咚!咚!」 的低沉悶響,如同巨人沉重的腳步。每一次爆炸都讓腳下的土地和依靠的土壁劇烈顫動,頭頂不斷有鬆動的碎土和細小石塊「簌簌」落下,彷彿隨時會將他們活埋。更密集的7.62mm機槍彈和5.45mm步槍彈則如同瓢潑大雨般打在搖搖欲墜的沙袋和泥牆上,發出「噗噗哢嚓」的、令人神經緊繃的撕裂聲,偶爾有致命的流彈帶著尖銳的嘯音從頭頂極近的距離掠過,讓人不自覺地縮緊脖子。
一小時後,憑藉複雜戰壕地形和殘存火力點的拼死抵抗,他們勉強擊退了這股試探性的進攻,代價是戰壕裡又多了幾具沉默的軀體和壓抑的呻吟
戰壕裡暫時恢復了一種死裡逃生後的、詭異而沉重的平靜,只有粗重如風箱的喘息和壓抑的、因疼痛而從齒縫間漏出的呻吟此起彼伏。彼得癱坐在冰冷的泥濘裡,背靠著被彈片削去一角的沙袋,手中那支AK-12的槍管因持續射擊而過熱,散發著淡淡的、刺鼻的青煙,融入周圍混濁的空氣。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力氣去擦拭臉上的血污,只是茫然地抬起自己那雙沾滿泥濘、暗紅血痂、黑色火藥殘渣與各種不明穢物的雙手,彷彿在端詳一件屬於陌生人的、骯髒而無用的工具。
「怎麼了,彼得小雛鳥,是想媽媽了嗎?還是嚇得尿褲子了?哈哈哈!」亞歷山大故作輕鬆地挪過來,用沾滿污泥和黑色火藥殘渣的手臂重重攬住彼得依舊在微微顫抖、緊繃的肩膀,試圖用粗俗卻在戰場上熟悉的玩笑緩和氣氛。
彼得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艱難地移動彷彿不屬於自己的手臂,從自己貼身、最裡層那件軍服口袋裡,掏出一個陳舊的、邊角已經磨損發白、卻帶著虔誠溫度的東正教聖像掛墜。那是母親在他入伍時,流著淚、顫抖著雙手、帶著無盡的祈禱塞給他的遺物。
亞歷山大看到他手中那枚在晦暗天光下泛著微弱古舊光澤的聖像,臉上那強裝出來、如同面具般的笑容瞬間僵住,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觸及了對方內心最柔軟、最不容褻瀆的痛處,連忙尷尬地鬆開手,低聲嘟囔了一句含糊的、帶著歉意的「對不起,兄弟」。
「沒事……沒什麼……」彼得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彷彿來自遙遠的地底深淵,帶著無盡的疲憊。
他將那枚尚帶體溫、沾染了些許汗漬的聖像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稜角硌著皮膚,帶來一絲虛假而短暫的、來自過往和平歲月的慰藉。
彼得掙扎著,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起身,準備用那燃料所剩無幾的固體酒精爐,熱一點僅能果腹、味道令人作嘔的罐頭湯,試圖從內部稍微溫暖一下這具因極度恐懼與精神衝擊而幾乎徹底麻木、冰冷的軀體。就在他彎下腰,用依舊不受控制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反复嘗試點燃那微弱、搖曳的藍色小火苗的瞬間——
遠處,傳來了柴油引擎低沉而壓抑、如同甦醒的鋼鐵巨獸發出咆哮般的轟鳴聲。
這聲音與之前交火時的槍炮聲截然不同,它更厚重、更連續、更具壓迫感,帶著一種純粹的、不可阻擋的物理動能。履帶碾過泥濘地面、碾碎一切障礙物時發出的沉重摩擦聲與金屬履帶板相互撞擊的「鏗鏘」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如同敲響在每個人心頭的喪鐘。
「是增援?我們的增援終於來了!」有士兵帶著一絲瀕死前迴光返照般的、歇斯底里的驚喜呼喊出聲,聲音中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希望。
然而,當數輛塗刷著烏克蘭數字迷彩、在灰濛蒙天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冷酷的BMP-2步兵戰車,以及一輛炮塔經過改進、反應裝甲塊斑駁陸離、如同移動鋼鐵堡壘般的T-64BV坦克的身影,從前方那片被炮火反覆摧殘、只剩下焦黑樹樁的樹林邊緣毫無遮掩地、帶著碾壓一切的氣勢顯現時——
冰冷的、足以凍結靈魂、碾碎一切幻想與希望的絕對絕望,如同北極的冰蓋,瞬間從頭頂轟然壓下!彼得的理智在這一刻清晰地告訴他:面對如此重型載具的直接衝擊與火力壓制,這條簡陋的戰壕,已是他們所有人的葬身之地,絕無倖免可能。
「是敵人!是重火力!完了……」有人發出了臨死前最後的、完全變了調的、如同被扼住喉嚨般的尖叫。
「噠噠噠噠噠——!!!」
然而,回應彼得和他那些絕望戰友的,是BMP-2戰車上那挺2A42型30毫米機炮開始噴吐出的、代表絕對毀滅的恐怖火舌,沉悶而連續、如同死神殿堂深處敲響的、毫不留情的喪鐘般的炮擊聲,瞬間撕裂了短暫的死寂!密集的、足以輕易將人體軀幹和四肢撕裂、攪碎、化作漫天腥風血雨的30毫米高爆彈挾帶著破片,如同灼熱的金屬風暴,又如同死神的織機,編織著死亡的彈幕,劈頭蓋臉地向着戰壕傾瀉而來!
炮彈準確地落在俄軍戰壕的前沿、轉角和交通溝連接處,原本提供掩護的泥土與沙袋在高速旋轉、爆炸的炮彈面前如同紙糊般被輕易撕開、引爆、拋向空中。
彼得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變成了一個脆弱的、用破布和朽爛稻草填充的玩偶,被無數灼熱的、帶著毀滅性動能的巨錘從不同角度反复貫穿、撕扯、掀開、攪碎。30毫米高爆彈的爆炸範圍在開闊地帶或許有限,但在相對密閉的戰壕環境中,其產生的超壓和密集破片足以將範圍內的一切生命體徹底湮滅。
他身邊不遠處的亞歷山大,那個剛才還用機槍怒吼、扇他巴掌試圖喚醒他的戰友,甚至連一聲短促的慘叫都沒能來得及發出,他健壯的身體在彼得的餘光中,就像一團被無形巨手暴力捏碎、擠壓的紅色黏土,瞬間迸裂、解體,純粹的紅色與組織碎片噴濺而起,隨即就被後續更加密集的彈幕徹底吞沒、氣化,彷彿從未存在過。
緊接著,那輛T-64BV坦克粗壯的125mm主炮發出了一聲低沉卻震懾人心、令人耳膜劇痛欲聾的轟鳴!巨大的炮口閃光在灰暗壓抑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刺眼與猙獰。一發3OF26高爆榴彈帶著死亡的呼嘯劃過短暫的空間,精準地擊中了彼得所在這段戰壕的中心掩體位置。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烈震動與毀滅性的衝擊波,如同來自地獄的怒濤,瞬間將彼得殘存的意識徹底震散、剝離。視野被一片刺目的、純粹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猩紅所迅速覆蓋、吞噬,劇痛如同洶湧的海嘯般瞬間襲來,佔據了每一根神經末梢,卻又奇異地、迅速地遠去、麻木,彷彿信號被強行切斷。
他的意識,如同狂風中最後一點微弱的、搖曳的燭火,劇烈地、不甘地掙扎、閃爍了幾下,試圖抓住什麼,卻終究無法抵擋那無邊無際、冰冷徹骨、絕對寂靜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緊緊包裹、無情地拉扯、飛速地拖向深不見底的沉淪與虛無。
「不……媽媽……我……回不去……」
這是他意識徹底沉入永恆、冰冷、寂靜的深淵之前,最後的、微不可聞的、無聲的吶喊與嘆息。那枚承載著母親淚水與無盡祈禱的東正教聖像,從他無力鬆開、已然殘破的手中滑落,悄無聲息地跌入被滾燙鮮血與冰冷泥濘混合染成的、暗紅色的沼澤之中,轉瞬便被後續落下的炮火與塌陷的泥土徹底吞噬、掩埋,不見蹤影。
「啊!」
彼得的「意識」在一個絕對純白、無邊無際、沒有任何參照物的虛無之中猛地驚醒,或者說,重新凝聚。他驚魂未定地「低頭」,卻看不到自己的身體,只能感知到一種虛無的、純粹思維核心般的存在感。
而在他「面前」,一枚幽藍色的心智魔方,正靜靜地懸浮著。它緩緩旋轉,內部彷彿有無數星辰生滅、數據流如同銀河般奔湧不息,同時向他傳遞著海量的、龐雜的信息洪流。
一段直接植入他意識核心的、不容置疑的意念,清晰地響起:
「被選中的靈魂,汝有三次願望可予實現。此為契機,亦為代價。汝將化身為心中所屬國度之戰艦,於此新世界獲得新生,守護秩序,擊退名為『塞壬』之侵略者。」
彼得的思緒中充滿了混亂、悲傷、難以置信,以及一絲源自戰場、對不公命運的殘存憤怒與對過往的深深眷戀。
「那……那我能變成我們俄羅斯聯邦,不,我們偉大蘇維埃祖國最強大的戰艦,『彼得大帝』號核動力導彈巡洋艦嗎?」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對絕對強大力量的渴望與對逝去榮光的追念與認同。
「可受理。願望確認。形態構建基礎鎖定:『彼得大帝』號核動力導彈巡洋艦。汝尚有二次願望可許下。」魔方的回應乾脆而冰冷。
彼得的意識核心劇烈地波動著,瓦西里爆裂的頭顱、最後的金屬風暴,與對未來的茫然交織碰撞。他「深吸」了一口並不存在的氣,開始努力集中殘存的、屬於「彼得」這個人類個體的全部思緒、情感與執念。
「我決定了!」他的意識逐漸變得清晰而堅定,如同在無邊的黑暗與迷惘中摸索到了唯一的方向與錨點
「第一個願望:我要保留我作為男性『彼得』時的所有記憶!無論是快樂的、痛苦的,溫馨的還是最後那刻骨的恐懼與憤怒!這是我曾經存在的證明,是我與過去、與母親、與戰友們唯一的聯繫……是我之所以是『我』的根基……但是……
」
他頓了頓,帶著一種尋求妥協與緩衝的心態:「……請讓我在獲得新生之後,能夠慢慢地、自然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經歷,逐漸接受並適應……女性的身體與社會身份所必然帶來的思維方式與情感轉變。」
「第二個願望!」
他的思緒迅速轉移到最核心、最迫切的戰鬥層面,源自戰場上彈藥耗盡的噩夢記憶依然清晰如昨日
「我未來艦裝上的所有導彈、火箭、炮彈,無論規格多麼複雜先進,口徑多麼巨大,其補給和再裝填速度必須極快!近乎瞬間完成!並且,這過程必須不受這個新世界可能存在的任何技術限制、資源短缺或後勤供應鏈瓶頸的影響!我要擁有持續不斷的、壓倒性的火力!」
「最後」
他幾乎是用了殘存意識的全部力量「喊」了出來,帶著一種找到最終歸宿般的急切與堅定「我屬於北方!那個陣營是叫……北方聯合!我就要成為他們的一員!毫無疑問!這是我的旗幟,是我唯一的歸屬!」
幽藍色的心智魔方光華驟然流轉、大盛。
「願望受理。記憶錨點設定。後勤規則改寫(局部)。陣營歸屬綁定:北方聯合。」
「開始執行契約。靈魂數據化傳輸……開始……艦裝概念構築……開始……融合程序啟動……」
純白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波動、扭曲。彼得的意識在這片愈發強烈的、溫暖而充滿力量的光芒的徹底包裹與浸潤中,開始了向著全新形態、全新命運的、不可逆轉的轉變之旅。過往的硝煙與悲痛,與未來的波濤與使命,在這一刻交匯、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