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的風暴眼雖然隨著彼得大帝那如同冰山移動般沉穩而充滿威壓的離去而暫時轉移,但碼頭上殘留的緊張氣氛卻如同暴雨後淤積的、渾濁的積水,一時難以完全消退,沉甸甸地壓在每個在場艦娘的心頭。她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刻意壓低了聲音議論紛紛,臉上交織著未散的驚訝、深深的疑惑與複雜的深思。她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帶著擔憂地飄向肯塔基剛才怒氣沖沖離開的方向。
「真沒想到……肯塔基她……她會發這麼大的火,簡直像變了個人。」一位驅逐艦少女,比如奧利克,小聲說道,雙手緊張地攥著衣角,臉上還帶著些許後怕的神情,彷彿剛才那無形的殺氣還縈繞在周圍。「我從沒見過她那樣的眼神,好像要把對方……生吞了一樣。」
「平時她雖然說話直接,有點……呃,用指揮官的話說,『粗線條』,不怎麼講究措辭,但對我們這些後輩其實都很照顧啊。」另一位輕巡洋艦,比如聖路易斯,接話道,她回憶起肯塔基會大大咧咧地分享從家鄉帶來的小吃、或者在激烈訓練後,一邊擦著汗一邊用她那套獨特的、帶著軍事術語的方式幫她們覆盤分析戰術細節時的樣子。「上次我請教她關於炮術穩定的問題,她雖然吐槽我『基礎不牢』,但還是拉著我在訓練場多待了半小時,親自示範要領。」
「是啊,」拉菲揉了揉還有些惺忪的眼睛,語氣充滿了不解,「上次聯合演習,我的艦裝動力核心意外過載,差點癱瘓在危險海域,還是她冒著被判定『擊傷』的風險,強行衝過來用應急纜繩把我硬拖回安全區的。能一起開心分享食物,也肯在關鍵時刻一起扛事、不拋下同伴,這才是我們認識的肯塔基啊。可剛才……她看著那位北方聯合新來的眼神,簡直像……像換了個人,充滿了……仇恨?」她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彙,眉頭緊緊皺起。
她們清晰地記得,肯塔基在面對北方聯合的其他艦娘,比如總是帶著溫和微笑、資歷極老的阿芙樂爾號,活潑好動的塔什干號,甚至是不苟言笑、氣質嚴肅的蘇維埃羅西亞號時,雖然談不上熱絡,甚至有些疏離,但都保持了基本的、作為同一陣線戰友的尊重和必要的距離。她會公事公辦地、簡潔明了地交流作戰信息,在她們初來乍到、略顯迷茫地詢問港區食堂、維修廠或者訓練場位置時,甚至會難得地表現出耐心,用她那帶著點肯塔基口音的英語,相對溫和地指路,偶爾還會吐槽一下港區的路標不夠清晰,完全沒有剛才那種針鋒相對、劍拔弩張、恨不得用眼神就把對方生吞活剝的暴烈與敵意。這種反差太過巨大,以至於讓人感到陌生和不安。
企業靜靜地站在一旁,背靠著冰冷的繫纜樁,聽著姐妹們充滿困惑的低語,她那雙經歷過無數風浪、見證過太多生死與別離的碧色眼眸中,沉澱著複雜而深邃的情緒。她回憶起肯塔基平日裡的模樣:在食堂裡大口吃著雙層起司漢堡,嘴角沾著醬汁也渾然不覺,還會和旁邊的同伴開玩笑說「這可比MRE強一萬倍!」;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咬著牙完成一組組超負荷的訓練,嘴裡低聲念叨著「再來一個,為了該死的陸戰隊榮譽!」;在模擬戰勝利後,與興奮的驅逐艦們用力擊掌慶祝,臉上洋溢著純粹的、毫無陰霾的笑容,甚至會難得地哼起幾句家鄉的鄉村小調……那張總是帶著點漫不經心、甚至有些痞氣,卻又透著骨子裡真誠與可靠的臉上,從未顯露過如此深沉的、近乎刻骨仇恨的敵意。那不僅僅是對強大對手的警惕,更像是一種……源自靈魂層面的排斥,一種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積澱已久的敵對程式被瞬間激活。
「肯塔基……她與彼得大帝之間,絕不僅僅是作戰理念不合或者陣營偏見那麼簡單。」企業在心中默想,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冰冷的繫纜樁,「那種近乎本能般的、火山爆發似的反應,源於更深層的東西,像是……刻在靈魂記憶深處的、無法磨滅的烙印,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碰撞時產生的劇烈摩擦。」她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個人恩怨,很可能會影響到未來港區的內部團結與協同作戰效率。作為港區的元老和旗艦之一,她肩負著維護穩定、凝聚力量的責任。她決定,必須找肯塔基坦誠地談一談,了解這份異常敵意背後的根源,至少要將這股不受控的敵意引導至可管理的範圍內。
夜色深沉,如同濃稠的墨汁浸透了港區的天空,只有零星的燈塔光芒和宿舍窗口透出的暖光點綴其間。港區白日的喧囂與活力逐漸歸於平靜,只剩下遠處海浪不知疲倦地、一遍遍輕拍著混凝土岸邊的單調聲音隱約可聞。企業邁著沉穩的步伐,來到了肯塔基那位於宿舍區較為安靜角落的門外,抬手按下了門鈴。
室內立刻傳來一個略顯不耐煩、帶著被打擾語氣的聲音,透過門板有些模糊:「啊?外面是誰?這個時間點……早就超過非緊急事務的會客時間了,我現在不歡迎任何客人,有事明天指揮室說!」聲音裡透著一股「別來煩我」的躁鬱。
「是我,企業。」企業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帶著一種能讓人安定的力量。
門內頓時沉默了片刻,彷彿裡面的人正在進行快速的思想鬥爭,權衡著開門與否的利弊。隨後,傳來一連串金屬鎖舌滑動的、略顯急促的解鎖聲。門緩緩地向內打開一條足夠通過的縫隙,肯塔基的身影出現在門後的陰影裡。她似乎剛沐浴過,金色的短髮還濕漉漉地貼在額頭和頸側,髮梢不斷滴落細小的水珠,在走廊燈光下閃著微光。身上只隨意套著一件寬鬆的灰色背心和一條迷彩運動短褲,露出結實的手臂和腿部線條,臉上帶著明顯被打擾清淨的不悅,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從緊繃眉頭透露出的疲憊。
「企業前輩?」她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意外,側身讓開通道,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動作有些僵硬,「真是稀客……怎麼你會選在這個時候,大駕光臨我這個……嗯,按照你們的說法,『寒舍』?」她語帶自嘲,但還是保持了基本的禮貌,「別站門口了,進來吧,雖然沒什麼好招待的,只有波本和可樂。」
企業微微點頭,邁步走進客廳。房間依舊保持著軍人式的簡潔與實用主義,幾乎看不到多餘的、柔和的裝飾品,但相比標準宿舍,多了些強烈的個人色彩:一面小小的、邊緣有些磨損的星條旗被精心裝裱後掛在牆上最顯眼的位置,下面甚至還釘著一枚海軍陸戰隊的鷹、地球與船錨徽章;簡易的書架上,除了整齊排列的港區戰術手冊和航海圖,還插著幾本封面印著F-35戰鬥機或現代艦船設計、書脊已經有些翻捲的英文書籍,一本名為《海軍陸戰隊在阿富汗》的厚書被隨意地放在床頭;角落裡隨意地放著一副看起來分量不輕的啞鈴和一根磨損的跳繩。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淡淡的、屬於機械保養油和槍械清潔劑的獨特氣味,混合著剛剛沐浴後的清新皂香,形成一種奇特的、充滿力量感與生活氣息的組合。
肯塔基徑直走到房間一角的簡易小吧檯邊——那更像是一個用舊木箱和金屬板拼湊的工作台,上面放著幾個酒瓶和杯子。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分量不少的、呈現深邃琥珀色的波本威士忌,熟練地夾了幾塊冰塊扔進杯中,冰塊撞擊厚底玻璃杯壁,發出清脆而孤零零的聲響。「要來一杯嗎?正宗的肯塔基波本,算是我們那兒除了賽馬和炸雞之外,最拿得出手的特產了。」她晃了晃手中印著駿馬標誌的酒瓶,向企業發出邀請,語氣隨意,但眼神卻帶著探詢。
「不用了,謝謝。我待會兒還有幾份關於下周聯合演習的預案需要最終審核。」企業婉拒,在房間中央那張看起來還算舒適但絕不奢華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姿態依舊保持著一貫的端莊與優雅,與房間略顯粗獷、隨性的風格形成微妙對比。
肯塔基無所謂地聳聳肩,拿著自己的酒杯走過來,在企業對面那張看起來更結實、更像是從某個艦長室搬來的舊木椅上坐下,毫不客氣地翹起一條腿,軍靴的靴底對著天花板,開門見山地問,語氣直接得近乎粗魯:「那,我們就直接切重點,別繞圈子了,企業前輩。妳特意這個時間點,放著堆積如山的文件不處理,跑到我這兒來,是想問什麼?是關於下午碼頭,我跟那位北方來的、自帶冰山氣場的『白象』之間,那點『小小的、充滿建設性意見交流的不愉快』吧?」她刻意用上了自己給彼得起的外號,並用反諷的語氣描述衝突,語氣裡殘留的火藥味依舊清晰可辨。
企業點了點頭,目光平和而專注地看著她,那眼神彷彿能穿透一切偽裝與防禦,直視內心深處的真實:「是的。肯塔基,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妳對彼得大帝小姐抱有如此……強烈、迅速且幾乎不加任何掩飾的敵意。這與我觀察到的,妳平時對待其他北方聯合同伴的、那種雖然保持距離但至少維持著基本戰友尊重的態度,可以說是截然不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這不僅僅是簡單的陣營文化差異,或者個人性格不合,能完全解釋的。」
肯塔基沒有立刻回答。她低下頭,視線落在手中那杯不斷晃動的、色澤誘人的酒液上,看著那幾塊方冰在其中緩緩旋轉、碰撞、邊緣逐漸模糊,折射出晶瑩而破碎的光芒,彷彿那晃動的液體裡映照著她紛亂糾結的思緒。沉默在房間裡如同實質般蔓延開來,帶著重量,壓在兩人之間。只有冰塊在酒液中融化時發出的、細微的「滋滋」聲響,以及牆上那個老舊掛鐘指針規律走動的、如同心跳般的滴答聲。過了好一會兒,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耗盡了內心的掙扎,她抬起頭,眼神變得有些悠遠而複雜,彷彿穿透了堅固的牆壁和遙遠的時空維度,看到了另一個充滿硝煙、鐵幕與意識形態對立的、灰暗而沉重的平行世界。
「……行吧。」她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與沉重,彷彿每個字都需要從記憶的塵埃與情感的廢墟中艱難地挖掘出來,帶著鐵鏽與血的味道,「雖然這個故事很長,而且裡面的很多東西,聽起來可能有點……荒誕不經,難以置信,像是瘋子在發高燒時的囈語,或者哪本三流科幻小說的拙劣橋段。但只要確定後面妳們能夠試著理解,不會把我當成胡言亂語、需要立刻送進維修廠緊急檢查心智核心或者直接關進禁閉室的瘋子,我說個很長很長、關於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以及我和那個俄國佬是怎麼滾到這裡來的故事,也不是不能。」她的語氣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坦率,又夾雜著一絲希望被理解的微弱期待。
她仰頭,猛地喝了一大口冰涼而辛辣的波本,讓那灼熱而醇厚的液體如同火焰般滑過喉嚨,灼燒著食道,彷彿要藉此灼燒掉內心的最後一絲猶豫,汲取一些講述沉重往事所需的力量和勇氣。
「首先,企業前輩,妳必須理解,並嘗試接受一個在妳聽來可能非常離譜的概念——」她用手指用力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強調著話語的真實性,「這個我們現在身處的、有著艦娘和塞壬的世界,與我和那位俄國佬(她堅持用這個帶著貶義和距離感的稱呼)來的那個世界,是……物理規則和歷史走向都完全不同的平行存在。」她停頓了一下,觀察著企業的反應,看到對方認真傾聽的神情,才繼續說道:「歷史的走向,至少在我們親身經歷過、並為之戰鬥和死亡的那部分,存在著根本性的、決定性的分歧。打個比方,就像兩棵從同一顆種子發芽,卻長在了完全不同土壤和氣候下的樹,長成了截然不同的形狀。」
「在我的世界,以及在彼得那個似乎時間線更晚一些、局勢更加混亂動盪的世界裡,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整個星球並沒有像這裡一樣,或許是因為塞壬這個共同威脅的出現,或許是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原因,總之並沒有迎來真正的、持久的和平與相對和諧的發展。」她的語速放慢,似乎在謹慎地組織著能讓對方理解的詞彙,試圖用這個世界的邏輯去類比那個世界的瘋狂,「取而代之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和國家陣營之間,長達數十年的、被稱為『冷戰(Cold War)』的全球性對峙。」她試圖用這個世界可能理解的詞彙來解釋這場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影響深遠的戰爭,「妳可以把它粗糙地理解成……一個龐大陣營,叫做『資本主義』陣營,我們通常稱之為西方世界,其核心邏輯大概是『賺的錢是我的,我的是我的,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市場決定資源分配』;另一個同樣龐大、軍事實力驚人的陣營,叫做『共產主義』陣營,或者說是以蘇聯為首的東方集團,其核心邏輯傾向於……『我賺的錢是國家發的,我的是國家的,一切為了集體和計劃經濟,國家控制一切』。一個大致是勞動多少、效率多高,理論上就能獲得相應的回報,鼓勵競爭和創新;另一個則傾向於……嗯,有沒有勞動、勞動多少、效率如何,最終個人拿到手的、能用於改善生活的物質可能都差不多,更強調絕對的平均與自上而下的計劃,有時會扼殺個體積極性。」
她看到企業那雙眼眸中閃過認真思索與努力理解的神色,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懷疑,便繼續用更具體、更形象的例子說道:「這兩個龐然大物,北約與華約,從40年代末開始,就像兩隻盤踞在全球棋盤上的、武裝到牙齒的巨獸,在除了直接爆發大規模熱戰之外的幾乎所有角落明爭暗鬥。地圖上被強行分裂成兩半的德國和柏林、爆發熱戰的朝鮮半島和越南叢林、動盪不安的中東油田、政局混亂的南美洲後院、局勢始終緊張的東歐前沿……甚至,在我的世界,還有那場該死的、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的阿富汗戰爭」她的語氣變得越發沉重,帶著某種創傷後應激障礙般的壓抑與痛苦,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冰涼的杯壁,「那是人類歷史上科技發展最為迅猛、堪稱爆炸的四十多年,核武器、太空競賽、計算機技術、噴氣式飛機、導彈精度……但同時,那也是整個人類文明被懸在達摩克利斯之劍下、最接近自我毀滅的四十多年,全球數次站在全面核戰爭的邊緣,比如那個著名的古巴導彈危機,差一點,真的只差一點點,只需要某個指揮官或者領導人的一個錯誤判斷、一個按鈕,整個世界就可能在一小時內化為放射性廢墟,文明重啟。」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後怕的顫抖,那是對人類自身瘋狂的恐懼。
企業靜靜地聽著,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她極度的專注和重視。她雖然無法完全想像那種兩個超級大國在全球範圍內進行全方位、立體化對峙的具體景象,那種時刻籠罩在每個人頭頂、足以毀滅文明的核陰雲,但能從肯塔基那壓低的聲音、緊握酒杯以致指節發白的手,和眼神中殘留的、彷彿親身經歷過毀滅邊緣的悸動與沉重,感受到那份跨越了世界線傳遞過來的、真實的、令人窒息的緊迫感與歷史的重量。
「後來,」企業輕聲問道,這是理解一切矛盾根源的關鍵鑰匙,她的聲音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場漫長的、危險的『冷戰』,最終……是誰勝利了?或者說,是以怎樣的方式結束的?」
肯塔基的臉上露出一種極為複雜的表情,混合著如釋重負的慶幸、身為勝利一方的、深入骨髓的驕傲,與一絲對失敗者的、居高臨下的、近乎本能的嘲諷,這表情深刻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烙印在她靈魂上的印記:「1991年,用我們那邊的話說,上帝送來最棒的聖誕禮物之一,就是那個龐大的、外表堅不可摧的紅色帝國——蘇聯,自己內部問題堆積如山,經濟瀕臨崩潰,民族矛盾激化,意識形態破產,最終『碰』的一聲,從內部徹底瓦解、解體了,死了,成為歷史書裡的一個章節。」她做了一個如同氣球爆炸般的手勢,語氣帶著一種歷史塵埃落定後的決絕,「持續了近半個世紀的冷戰,以我們這邊——美國及其領導的西方聯盟——的徹底勝利而告終。而彼得他的世界,似乎也沿著類似的歷史軌跡發展,只是時間可能更晚一些,而且在他死前,他那已經褪去紅色外衣、但依舊繼承了蘇聯大部分軍事遺產和領土擴張野心的祖國——俄羅斯聯邦,正在跟一個名叫烏克蘭的、曾經的兄弟鄰國,打一場極其殘酷、被官方粉飾為『特別軍事行動』的、實質是侵略的戰爭,情況……據我透過魔方看到的那些記憶碎片,非常糟糕,充滿了泥濘、無意義的死亡和令人絕望的消耗,就像一頭陷入泥潭的巨熊。」
這時,企業憑藉其敏銳的觀察力和邏輯梳理能力,捕捉到了一個之前被激烈情緒掩蓋、但此刻在冷靜分析下顯得尤為關鍵的細節:「等等,肯塔基。我注意到,妳在剛才的講述中,好幾次在提到彼得大帝小姐時,會下意識地、非常自然地使用『他』,這個在我們這個世界明確指向男性的代詞『他』?這僅僅是口誤,還是……背後有更深層的原因?」她的目光銳利而溫和,既帶著探究,也給予對方解釋的空間。
肯塔基握著酒杯的手明顯頓了一下,冰塊因為突然的靜止而停止了旋轉,彷彿時間也在這一刻凝滯。她深吸一口氣,彷彿下定了某種最終的、關乎信任與坦白的決心,將杯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盡,那辛辣的液體讓她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將空杯重重放在旁邊的小几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是在為自己的話語落下重音。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直視企業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卻又充滿包容的眼睛,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坦誠和……帶著某種破釜沉舟、不再隱瞞的意味:
「……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那麼,再隱瞞這個核心的秘密,也似乎沒什麼意義了,反而可能讓妳們產生更多的誤判。」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是在宣讀某份重要的絕密檔案,「這麼說吧,企業前輩,在我們被那個藍汪汪的、不請自來的魔方選中、強行轉生成為現在這副『艦娘』模樣之前,我和那位俄國佬,都曾經是普通的、血肉之軀的『人類』。」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比劃了一下自己現在這具充滿力量、線條優美的女性身體,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異的割裂感。「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區別在於,他,葉夫根尼·彼得羅夫,生前是生理意義上的男性,一名俄羅斯陸軍的普通士兵,大概就是……類似於你們這個世界人類軍隊裡的那些小夥子;而我,萊斯特·格威爾,生前是生理意義上的女性,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上士。」她清晰地、鄭重地說出了自己前世的名字,彷彿要通過這個名字,確認那個曾經在另一個世界真實存在、呼吸、戰鬥並死亡的自我。「我不知道這是轉生過程中的某種副作用,是心智魔方在鏈接我們靈魂時產生的某種信息『洩露』或交叉污染,還是別的什麼我們無法理解的神秘機制,我,或者那位俄國佬,似乎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或者『感知』到對方一些最關鍵的、關於死亡瞬間的記憶碎片。我看到了他的最後時刻,是被烏克蘭軍隊的BMP-2步兵戰車的30毫米機炮,在近距離、如同屠戮般掃射,打成了篩子,場面極其慘烈;他應該也看到了我的,是整個頭部被一枚破片手榴彈在極近距離爆炸,衝擊波和破片瞬間……徹底炸開花了,連個全屍都沒留下……相比之下,或許他下葬時的面容,會比我那時連頭部都難以拼湊完整的模樣,要『體面』那麼一點點吧,呵。」她發出一聲極度苦澀、帶著濃重自嘲意味的輕笑,那笑聲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和悲涼,充滿了對命運無常的諷刺。
「反正,」她用力擺了擺手,似乎想揮開這過於沉重和血腥的話題帶來的窒息感,以及那彷彿再次縈繞鼻尖的硝煙與鐵鏽味,「那個幫我們完成轉生、神神秘秘的藍汪汪『傢伙』好像沒在這方面設置限制,沒明確禁止我們談論這些前世的破事。畢竟,」她聳聳肩,試圖讓語氣輕鬆一些,卻難掩其中的無奈,「它沒給我看,或者也沒給俄國佬看這個世界未來的最終結局是什麼樣子,我們自然也不會有『劇透』未來、干擾歷史進程的可能和動機,所以現在把這些當成……嗯,某種背景資料說出來,大概也無妨吧?就當是幫助理解我們這些『異世界來客』的怪癖和敵意的補充說明。」
「所以,」肯塔基總結道,語氣恢復了一種近乎疲憊的平靜,但其中蘊含的那道深刻的、難以逾越的、由歷史、意識形態和個人經歷共同鑄就的隔閡感卻愈發清晰,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企業前輩,妳現在大概能明白了吧?為何我跟那位俄國佬幾乎是一見面就恨不得立刻掐死對方,連基本的客套都懶得維持。我們靈魂深處印刻著的,是持續了半個世紀、你死我活的完全對立的陣營烙印,是幾乎水火不容的國家戰略、根本性的作戰理念和意識形態信仰。這不是簡單的看不順眼或者意氣之爭,這是刻在骨子裡的、經過幾十年對峙沉澱下來的東西,已經成了某種本能反應。如果放任我們毫無限制地爭論下去,可能從『美國和蘇聯誰對贏得二戰貢獻更大』,或者『第一次北約東擴是否必要且正當』這種糾纏了幾十年的、雙方各執一詞的歷史問題開始,就能直接升級成全武行,用炮火而不是口水來解決分歧。現在唯一能限制住我們,沒有當場拔炮對射、把碼頭變成戰場的,是指揮官的存在和權威,是上層下達的、不容置疑的強制合作命令,以及我們眼前那個更加迫在眉睫、需要暫時擱置爭議共同面對的敵人——塞壬。說實話,這合作對我來說,簡直像強行把水和油攪拌在一起,還要求它們不分層。」她的語氣中充滿了對這種強制安排的牴觸與無奈。
企業沉默了片刻,房間裡只剩下掛鐘那規律而清晰的滴答聲,彷彿在計量著這沉重信息的消化時間。她需要時間來吸收這龐大、驚人且完全超出了她常識範疇的信息。另一個平行世界?持續半個世紀的、關乎文明走向的意識形態戰爭?男性轉生為艦娘?跨越世界的記憶碎片共享?這一切都顯得如此光怪陸離,如同天方夜譚。但肯塔基的講述如此具體、充滿了無法偽造的細節和熾熱真摯的情感,那份刻骨銘心的敵意、那份深藏的創傷,以及那份對自身來歷的坦誠,都真實得不似作偽。她緩緩地、鄭重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多了幾分深切的瞭然與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凝重不僅是對肯塔基個人經歷的同情,更是對這背後所代表的、複雜國際關係和歷史包袱將被帶入港區的擔憂:「我明白了,肯塔基。雖然這一切聽起來確實……超乎想像,如同傳說故事,但我選擇相信你的經歷和感受。謝謝你願意將如此……私密、沉重且匪夷所思的過往告訴我。」這確實從根本上解釋了那近乎本能的、如同條件反射般的激烈敵意,其根源遠比她最初想像的更加深邃、複雜和頑固,牽扯到兩個世界數十年的歷史積怨與意識形態對立,遠非簡單的調解可以化解。
「謝謝妳的理解,企業前輩。」肯塔基明顯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下來,彷彿卸下了一個長期壓在心頭的、名為「秘密」的沉重負擔。她站起身,走到吧檯邊,猶豫了一下,手指在酒瓶上停留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再倒酒,似乎覺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在此時更為重要。「還有,」她轉過身,靠在吧檯邊緣,雙手抱胸,恢復了些許平時的隨意姿態,「想問什麼其他的問題嗎?趁我現在……剛剛倒完積壓的心理垃圾,頭腦還算清醒,耐心也還沒被耗盡。」
企業也隨之站起身,她思考了一下,提出了一個她一直有些好奇、但與當前衝突無直接關係,或許能稍微轉移話題、緩和氣氛的問題:「這個世界,相比妳原本所熟悉的那個充滿對峙和複雜政治的世界,除了最顯而易見的艦娘存在、塞壬威脅這些超自然因素之外,在普通的社會氛圍或者人們的日常觀念上,妳覺得最大的、讓妳感到舒適或者說鬆一口氣的差別是什麼?」她試圖引導肯塔基關注一些這個世界可能存在的積極面。
肯塔基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一種發自內心、如釋重負的、近乎感激的慶幸語氣:「最棒、最讓人舒心、簡直想為此乾一杯的差別就是,這裡至少目前看來,社會氛圍相對簡單直接,不會有人把自己的性別認同標新立異地說成是『沃爾瑪購物袋』或者『阿帕契武裝直升機』,然後要求所有人都必須用『它/牠』來稱呼!老天爺,我原來世界那套愈演愈烈的極端政治正確和無限細分、無限對立的身分政治簡直能讓人發瘋!每個人都急著給自己貼上無數個標籤,劃分陣營,然後要求整個社會圍繞著這些標籤轉,動不動就『歧視』、『冒犯』,簡直是一場令人疲憊不堪的社會鬧劇!」她誇張地翻了個白眼,揮舞著手臂,表達著強烈的厭煩和對過去環境的不適。隨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更為嚴肅和緊迫的事情,她的表情從吐槽的輕鬆迅速切換,變得略微凝重起來,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前線陸戰隊上士特有的、對危險嗅覺的警覺,眼神也變得銳利:
「還有……企業前輩,根據我帶來的一些……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在戰場和國際新聞裡浸泡出的『經驗』或者說直覺。最近,我總感覺鐵血,或者重櫻那邊,她們的艦隊調動模式、物資補給的流向,甚至是一些小範圍、不對外公開的戰術演練內容和頻率,似乎正在進行某種不太對勁的、暗地裡的、帶有針對性的調整。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像是暴風雨來臨前海面上那不正常的平靜。」她的語氣充滿了擔憂,這並非空穴來風的猜疑,而是基於某種戰場老兵的本能。
企業對這個突然從個人話題轉向戰略警報的話題似乎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她平靜地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種屬於旗艦和領導者的、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考驗的沉穩自信,但眼神深處也掠過一絲審慎:「關於鐵血和重櫻的動向,指揮官和我們參謀部一直保持著最高級別的密切關注和動態評估。目前為止,從所有明面上的外交照會、物資申請記錄和公開的演習報告來看,並沒有任何確切的、可靠的、經得起推敲的證據表明她們有違背當前盟約、準備進行越界或者敵對行為的跡象。我相信,在當前塞壬威脅日益嚴峻、需要集中一切力量的大局下,她們的領導層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破壞來之不易的合作局面所帶來的嚴重戰略後果。她們……理應不會在這個時候,做出不理智的選擇。」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基於現有情報的確定性,但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任何潛在風險都從未放鬆監控的警惕。她沒有完全否定肯塔基的擔憂,但也沒有給予其過多的認同,保持著一種謹慎的平衡。
「但願如此吧,希望真的只是我過於敏感,或者把另一個世界的勾心鬥角帶入這裡的後遺症,企業前輩。」肯塔基沒有再繼續深入追問或堅持自己的觀點,但她眼神深處的那絲疑慮與職業性的警惕,並未因企業權威性的保證而完全散去。她深知,有時候,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最為洶湧。她站起身,將空酒杯拿到小廚房的水槽邊簡單沖洗了一下,自來水沖刷玻璃杯壁發出嘩嘩的、略顯單調的聲音。「時間不早了,您明天肯定還有一大堆艦隊事務、作會議要處理,也該早點休息了。我這兒您也看到了,一切『正常』,至少不會今晚就去炸了北方聯合的宿舍。」她試圖用一句略帶黑色幽默的話來結束這場沉重的談話。
企業也順勢站起身,知道今晚這場深入、坦誠且信息量巨大的談話應該到此為止了,再繼續下去可能會給對方帶來更大的壓力。「謝謝你的坦誠和這些……非常寶貴、開闊眼界的信息,肯塔基。你也早點休息,別讓過去的陰影和未來的擔憂過度消耗精力,明天還有常規訓練和新的戰術協同課目需要我們以最佳狀態去完成。」
「嗯,明白。我會調整好的,企業前輩。明天訓練場見。」肯塔基將企業送到門口,語氣恢復了些許平靜。
送走企業後,肯塔基關上門,順手「咔噠」一聲反鎖,然後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彷彿耗盡了所有力氣般,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積壓在胸腔許久的、帶著酒氣和疲憊的濁氣。房間裡再次歸於寂靜,只有老舊冰箱壓縮機啟動時發出的、規律而微弱的嗡嗡聲,如同這個港區夜晚的背景噪音。她抬頭,望著天花板上那盞構造簡單、散發著冷白色光線的日光燈管,眼神有些放空,失去了焦點,彷彿在凝視著某個不存在於此間的遠方。將深埋於心底、關乎身份根源和世界秘密的一部分,向一個值得信賴的上級和戰友說出來,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久違的輕鬆,彷彿移開了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呼吸都順暢了些。但隨之而來的,是對未來更加複雜、更加難以預料、充滿不確定性的沉重預感。與彼得大帝的強制性共存和合作絕非易事,每一次接觸都可能像今天這樣,引爆新的衝突和舊日的仇恨;而這個看似在指揮官領導下團結一致、共同對外的港區,平靜和諧的水面之下,似乎也潛藏著她憑藉前世在複雜地緣政治和戰場中磨礪出的直覺才能隱約感知到的、不為人知的暗流、試探與戰略博弈的漩渦。
「看來,無論在哪個世界,無論是作為萊斯特還是肯塔基,麻煩事、該死的政治博弈和不得不面對的敵人,總是他媽的不會少啊……真是……夠了。」她低聲用英語咒罵了一句,帶著濃濃的倦意和無奈,揉了揉依舊有些發脹的太陽穴,轉身走向臥室,準備強迫自己休息,以迎接那個注定不會真正平靜、充滿挑戰的明天。海港的夜晚,依舊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