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住了一瞬间。
他不是被抓住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帕瓦斯家和律典议会真的如臭老爹所说的,想要息事宁人,就把他给放了?
问题瞬间涌上脑海,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叫住他。
然而,话语在出口前,我的余光中出现了另一个同样有些熟悉的面庞。
脸上带着微微雀斑,有着一头引人注目红发的小姑娘。
啊……
是她。
那天我和艾莉森在路上撞到的女孩。
我花了半秒,才将记忆中的脸庞与她对上。
并不是因为她的红发和脸蛋缺乏辨识度,而是因为,那天对我们满脸憧憬的她,此刻却在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抿着嘴唇,手抓皱了自己的裙子,眼眶红红的。
无需解释,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动摇。
——他们肯定撒谎了吧?
——您怎么可能违背誓言呢?
——您,还是我所敬仰的那位骑士,对吗?
在意识到她动摇的本质时,我的心脏上仿佛蔓起了冰晶,僵硬地漏跳了一拍。
与此同时,男孩嘶声力竭的叫喊还在传来。
眼中映照出着那近乎求助的动摇,耳中回响着那哀求一般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诞生的一种冲动。
如果……
如果自己在这里,大喊大闹起来,让所有人注意到那个男孩。
那,大家是不是就能相信,我真的没有违背骑士的誓言。
相信,我真的没有撒谎了?
对啊,机会就在眼前。
不用去挑战那危险的古兽,也无需辜负任何的期待。
如此简单直白的答案,只需喊出口,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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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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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好奇怪。
话语再一次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无法吐出。
为什么?
是有谁对我用了邪恶的巫术吗——我想要这么问自己,就好像我真的很困惑一样。
但,好死不死的,与那些我只是被牵连进去,可以自称无辜的事态不同,偏偏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反而一点都不迷茫,而是清楚地知晓答案。
不,不是巫术。
我只是,害怕而已。
上一次,艾莉森和公主殿下为了我做出让步,臭老爹为了我决定一起去挑战古兽。
朋友和家人,明明大家都在为了我而努力,可我呢?
我却只是天真地在审判庭里大喊大叫,全场就只有我一个精灵看不见那水下的蟒蛇。
不论多不想承认,这就是事实。
而谁能来跟我保证,这一次,我会不会又看漏了某些权贵间那无谓而复杂的明争暗斗?
他也许真的愿意为我出庭,在审判庭所有人的注视下讲出那些伤害律典议会与权贵利益的证词,可已经让他遭受一次生命危险,却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这一次,真的有能力保护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他吗?
真的,不会只是再一次把他推入毫无意义的危险之中吗?
……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思考的时候,身体已经本能地对他摇了摇头。
快跑吧,不要再给他们抓住你的机会。
不要在意我,就当我只是个陌生人。
就当那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尽力用神情向他表达这点。
他看懂了吗?
他应该看懂了吧,如果不是的话,他就不会像这样,在长久的呆滞后,咬着牙,满脸痛苦地转身混入人群。
而那个女孩,也就不会像这样,在马车路过后,露出失望的表情,噙着泪水逃开了。
……
啊……
真是不爽啊……
明明从没有想过要你的崇拜,但为什么看到你眼中的失望时,我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
突然感觉,有点能理解艾莉森那个家伙了。
这就是做出决定的感受吗?
当你为了“正义”背弃“忠诚”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纠结的吗?
呵……这么看来,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我靠回硌人的座椅上,自己的叹息听起来是那么清晰。
好消极啊,伊瑟莉娅。
这是不对的,骑士怎么能这么在意虚名呢?
况且,这个决定明明很明智呀,说不定是你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了呢。
至少,那个孩子不会再因为你而陷入危险。
而且,你还得知了艾莉森和公主的真意,不用再强迫自己和她们绝交了。
就算是这些让你气不过的污蔑骂名,也不过都是暂时的,待到跟臭老爹在风晶之境汇合,一同取下那只古兽的脑袋,你便能再度夺回自己的荣誉,通过字面意思上的神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可是神明亲自背书,历史上一共才发生过几次这么有牌面的打脸啊?
所以你无需害怕,等那个女孩见到了你堂堂正正地打那群讨厌鬼的脸的一幕,她也一定会再一次选择相信你的。
如此一来,朋友,家人,还有名誉,全部都会在最后回归你手。
是的,你无需牺牲谁,也无需在“正义”、“忠诚”、或者任意一条誓言中做出抉择,而是可以像一个真正的骑士那样,全部都要。
只需要隐忍一时,最终的一切都是皆大欢喜,不是吗?——脑海中的理智如此向我低语,让我那仿佛结霜的心脏缓缓恢复了温度。
在那短短的半天时间里,我是真的相信了这些自我安慰的话语。
直至,马车离开首都一日。
然后,腹部的那阵剧痛将我唤醒为止。
在看到那节沾血的金属异物从我腹部突出时,我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本应保护我的审判庭护送队队长的佩剑。
而等到我反应过来,那截剑就已经被抽出,血液从创口处喷射而出,瞬间染红了我的衣服。
“咳、咳咳——!”
欸?
这是怎么回事?
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难道是护送队里谁的药水意外掉地上爆炸,把剑正好炸飞插到车厢上了?
哈?哪个粗心鬼啊,这么不小心——我想要这么大喊出口,但铁窗外的景象却打破了我这天真的幻想。
那柄长剑正好好地握在那位领队的手上,我的血一路顺着护手流到他持剑的手上,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脚尖前,在土地上汇出一个鲜红的水潭。
毫无疑问,是他主动将剑刺穿了车厢。
但……
“为……什么……?”
我忍着剧痛,捂着腹部向他发问。
然而,他的回应却是一阵嗤笑。
“因为你的存在就是阻碍,精灵。”
……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想要这么问,然而,如果他举着剑再一次朝我走来的姿势作为提示还不够明显,那在潜意识里,我也早已明白对方不会乖乖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有责任护卫……我……到风晶之境!你不能……!”
他的步伐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语而放缓,反倒是嘴角的那抹嘲讽更深了。
“去往风晶之境的路那么长,就算过程中发生一些意外,想必律典之疆的诸位也都是能够接受的……你说是吧?”
我死死瞪着他,想要骂出声,然而喉间溢出的鲜血却呛到了我自己,让我只能狼狈地咳嗽。
——咔嚓!
长剑再一次刺入车厢,这一次我勉勉强强躲开了那直奔我心脏而来的剑尖,然而下一剑紧随其后。
一下接着一下,很快就在我的手臂和大腿上挂了彩。
“哎呀,大名鼎鼎的精灵骑士伊瑟莉娅居然也有这么狼狈不堪的一天啊,这可真是令人动容。”
“咳——咳、你这个人渣……!”
骂人的话语没有任何的意义,对方显然对这一切乐在其中,而周边护卫队的其他队员也纷纷发出笑声,围观着双手被锁链困住的我在这狭窄的笼子尝试躲闪的模样,就像在看什么马戏团里的猴子表演。
愤怒已经不足以描述我此刻的心情。
但比起那股爆炸般的愤恨,脑海中更多的,是疑惑。
为什么?
臭老爹不是应该已经跟这群人说好了吗?
律典议会不是应该已经暂时和莱耶塔公主她们和解了吗?
为什么,他们要在这个时候袭击我?
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看到那个朝我面门刺来,我已无法躲闪的剑尖时,这种迷惑终于到达巅峰。
然后,风声再次响起。
“什——呃啊啊啊!!”
那个领队发出惨叫,困住我的车厢在膨胀的气旋中瞬间炸裂,风裹挟着无数木刺插入他的盔甲与眼中。
他被吹飞出去,浑身上下鲜血飙射,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哀嚎。
我很想说这一幕大快精心,但遗憾的是,情况并非那样简单。
受伤的,不止是他而已。
我的视线变得一片血红,额头、手臂、大腿小腿、脸颊、嘴唇……所有暴露的肌肤此刻全在出血,比刀刃更锋利的风环绕着我,在我身上不断割开新的伤口,加速我失血的速度。
绝境之中觉醒控制的力量什么的,那么梦幻的好事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我此刻唯一的希望。
这里……离首都并不远……
臭老爹和艾莉森他们都还在那里。
血液与肮脏的泥土粘在我的身上,眩晕感每时每刻都在侵蚀我的意识。
但没关系。
只要能够回去。
只要能够再撑住一会。
我就能揭发他们,就能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我如此告诉自己,让这个念头支撑着我,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行。
然而,在我的风场之外,那个举着弓的护卫队队员却打破了我的幻想。
——放弃吧。
——你躲不开的,这一箭。
耳朵听不见,但我从她的口型中读出了她的意思。
……哈。
看着那瞄准我的箭头,我突然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就说,他们为什么要放走哪个男孩,又为什么完全不阻拦我拿那个包裹。
原来是是因为,那个男孩和包裹都不重要了。
反正,他们从一开始就准备对我下手了。
换句话说,我的一切,就要在这没人的旷野上结束了吗?
和臭老爹的约定,和艾莉森的约定,还有那些不明不白的预言……
全部都将终结于此吗?
目睹对方松开弓弦的一刻,我忍不住如此想到。
但也就是在绝望取代一切之前,我的手摸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本该埋藏在臭老爹给我的包裹最底层的棱形物体,此刻因为包裹被风撕开的缘故,竟不知为何,落在了我的手边。
——在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请捏碎它吧。
风中混入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这一次,我心中再没丝毫对那个声音主人的怀疑。
就那样,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了那块水晶。
啪嚓——
在那清脆,几乎称得上悦耳的声音中。
我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