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许是连日来在“扮演”与“真实”之间切换消耗了太多心力，又或许是这过于温馨、过于平静的氛围本身就带有某种催眠的魔力，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吃饱之后，一阵强烈到无法抵抗的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
蓝语乘感到眼皮越来越重，身体变得柔软无力。
她靠在椅背上，听着对面苏怡怡用轻柔的嗓音说着社区里发生的趣事，什么王阿姨家的猫如何聪明地自己开门，李大爷的花园又种出了什么新奇品种……
苏怡怡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温吞吞的水传来，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蓝语乘的意识在清醒与沉睡的边缘挣扎，最终向着黑暗的深渊滑落。
她紧绷了整整一天的神经，终于在这片过份温暖的港湾里彻底松懈下来。
一直被她用强大意志力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日夜思念煎熬着的那个名字，混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蚀骨的委屈以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绝望，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从她微微张开的、还带着一点汤渍光泽的唇间，极轻、却异常清晰、带着哽咽般的颤音，逸了出来——
“……小雪……”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模糊、却更令人心碎的呓语，带着孩童般的乞求：“……别走……求你……抱紧我……”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却像一道惊雷，猝然炸响在温馨的餐厅里。
坐在她对面的苏怡怡，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瞬间冻结。她夹起一筷青菜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尖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已然陷入沉睡的蓝语乘。餐厅暖黄的灯光此刻像舞台追光一样，清晰地照亮了蓝语乘毫无防备的睡颜——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梦中也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的场景。
小雪？
这个陌生的、带着亲昵意味的名字，像一根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的针，精准而残忍地刺破了这几个月来所有温馨和睦的假象，露出了底下可能截然不同的真实底色。
苏怡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拽，沉入冰冷的深渊。她想起蓝语乘刚出院时那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的样子，想起她偶尔在深夜惊醒后，反复追问的那个听起来像虚构的“青欣雪”……原来，那或许并非仅仅是创伤后的短暂混乱或简单的噩梦纠缠。
那个叫“小雪”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她不仅存在于蓝语乘的过去，更如此沉重地、鲜活地盘踞在她的心里。
重到即使在她苏怡怡精心营造的、看似坚不可摧的温暖港湾里，在蓝语乘意识最薄弱的时刻，她潜意识里呼唤的，渴望拥抱的，依然是那个名字。
一瞬间，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蓝语乘偶尔会对着窗外发呆时眼中闪过的、与她年龄不符的深沉痛楚；她对自己过去经历总是含糊其辞、轻描淡写的回避；她那份看似依赖背后，有时会流露出的、一种抽离的审视感……一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迅速席卷了苏怡怡——最初的震惊过后，是巨大的疑惑，一丝被利用、被欺骗的尖锐刺痛感，以及……连她自己都下意识想要抗拒和否认的、细微却尖锐的失落和酸楚。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用耐心和温柔帮助一个受伤的邻居走出人生阴霾，重新拥抱阳光。
却原来，对方的心可能从未真正向她敞开过，那扇门一直紧紧关闭，门后是另一个她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和另一个人的身影。她所以为的“治愈”，或许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自己付出的真心，又置于何地？
餐厅里陷入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汤锅里余温带来的细微“咕嘟”声，以及窗外远处模糊的车流噪音。那盏原本营造温馨氛围的暖黄吊灯，此刻投下的光线却显得格外刺眼，明晃晃地照在蓝语乘因熟睡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也毫不留情地照在苏怡怡骤然失去血色、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
苏怡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陶瓷与木质桌布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看着蓝语乘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温柔和怜惜，而是变得无比复杂、深邃，里面翻涌着审视、受伤、困惑，以及一种重新评估一切的距离感。
她之前所有那些隐约的不安和难以言说的直觉，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明确的指向。
这个看似单纯、依赖她、需要她保护的“妹妹”，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个“小雪”，又是谁？
温馨的晚餐，其乐融融的表象之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深可见骨的缝隙，寒气从中汩汩涌出。
而沉睡中的蓝语乘，对身边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氛和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她正沉浸在短暂却真实的、有“小雪”的梦境里，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眼角似乎有微微的湿意，仿佛在梦中，她也正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那一缕即将消散的虚影。
苏怡怡静静地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心脏最初那阵尖锐的刺痛过后，一种更复杂、更幽微的情绪悄然滋生——那是一种被愚弄后的愤怒，以及一种……想要撕破这一切的冲动。
一个危险的想法，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既然你在我身边，心里却装着别人，既然你的依赖和亲近都是一场表演，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再恪守那所谓“姐姐”的界限？
“更过分一点”……怎样才算更过分？是直接摇醒她，逼问“小雪”到底是谁？
还是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却将这份温柔变成一种无形的囚笼，让她在自己的“好”里无处可逃，让她欠下更多还不起的情债，直到她彻底迷失在这片由她亲手编织的虚假温暖里，分不清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实？
苏怡怡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她看着蓝语乘因为梦境不安而轻轻颤动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
如果此刻，她不是仅仅帮她捋顺头发，而是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甚至……带着一种探究的、不容拒绝的力道，让她从那个关于“小雪”的梦中惊醒，她会是什么反应？
那双总是漾着刻意练习出的依赖和感激的眼睛里，会不会瞬间闪过真实的惊慌和厌恶？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让苏怡怡的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给予温暖的一方，但现在，她发现自己或许也拥有让对方痛苦的能力。
这能力源于对方精心构筑的骗局，也源于自己刚刚被刺穿的真心。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走到蓝语乘身边，俯视着这张依然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脸。
阴影笼罩下来，她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苏怡怡伸出手，悬在半空，犹豫着，是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将她唤醒，送她回房安睡，还是……让指尖落下，带着一丝惩戒的意味，打破这令人心碎的双重梦境。
最终，她的手指只是轻轻拂过了蓝语乘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动作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
但那眼神，却冰冷而清醒。
她不急着摊牌了，她忽然想看看，这场戏，如果由她来暗中加码，蓝语乘到底能“演”到什么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