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仿佛失去了流动的质感,像被封存在厚重的冰层之下。蓝语乘感觉自己像一株被移入暗室的植物,在日复一日的、精确的照料下,仅仅维持着最基本的新陈代谢。光线、温度、营养,甚至呼吸的节奏,都似乎被无形的手调控着。
她不说话,大多数时间只是望着天花板,或者透过那扇永远不变的窗户,看外面一片被框住的、灰白的天空。思考是奢侈且无意义的,最初的惊涛骇浪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静止中,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麻木。连自我了断的念头,都像投入这片死水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便缓缓沉没。
苏怡怡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每日准时出现,带着恒定的、测量好温度的水和流食,动作轻柔地帮助她吞咽、清洁。她会用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窗台落了一只罕见的鸟,或者今天送来的鲜花品种。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带着一种研究者记录数据般的严谨,以及一种深藏不露的、令人隐隐不安的耐心。
直到那天,苏怡怡没有带来任何东西,只是解开了那些早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柔软的固定带。
骤然失去支撑,蓝语乘的身体晃了晃。长期缺乏自主活动的肢体传来陌生的虚弱和绵软,但她还是缓缓地,用自己重新积蓄起的一点点力量,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她不少气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自我”的触感。
苏怡怡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致地逡巡,像在观察一个实验体对首次干预的反应。“感觉如何?”她的声音温和依旧,“应该能感受到一些不同了。”
蓝语乘垂着眼,没有反应。身体内部的确有些细微的变化,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约的“空洞感”,但那感觉太模糊,远不及内心那片冻土来得真实。她只是存在,像房间里另一件静物。
苏怡怡似乎笑了笑,很浅。她伸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掠过蓝语乘的额发,如同拂去一件藏品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很好,”她说,“慢慢来。”然后,如同过去一个月的每一天,她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一片更深的寂静。
接下来的一周,蓝语乘被允许在这个有限的、封闭的空间里缓慢活动。她触摸墙壁冰冷的质感,看光线的影子在木地板上缓慢移动。力气一丝丝回到躯壳,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似乎被永远留在了那漫长的一个月里。
第七天的傍晚,苏怡怡再次出现,手中拿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书,和一个精致的丝绒小盒。
她走到窗边,在蓝语乘身侧坐下,将书放在膝头,却并未打开。只是侧过脸,长久地凝视着蓝语乘的侧影。那目光不再是观察,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评估的专注。
然后,她打开了那个丝绒小盒。里面并非什么骇人的东西,只是两枚棋子。一枚是温润的羊脂白玉,雕琢得圆润光滑;另一枚是乌沉沉的墨玉,透着冷冽的光泽。她将两枚棋子都取出来,放在两人之间的窗台上。
“选一个。”苏怡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蓝语乘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两枚棋子上。她没有动,只是看着。白玉温暖,墨玉幽深。
苏怡怡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尘埃漂浮的声响。
最终,蓝语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指向那枚白玉,却又在触及前蜷缩了回去。她重新垂下眼帘,恢复了之前的姿态。
苏怡怡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了然。她伸出两指,拈起了那枚墨玉棋子,然后,在蓝语乘尚未反应过来之际,轻轻将那微凉坚硬的玉石,贴上了她的唇。
“含着。”苏怡怡说,声音平静无波。
蓝语乘的身体微微一僵。玉石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唇瓣,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异物感。她下意识地想抗拒,想偏开头,但长期的习惯和对未知的茫然让她僵在原地。最终,在苏怡怡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嘴唇。
墨玉棋子被放入她的口中。那冰凉、坚硬、带着奇异润滑感的物体,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她不敢合拢牙齿,只能笨拙地、不知所措地含着它。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莫名的束缚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苏怡怡似乎满意了。她拿起那本厚重的书,翻开,开始用她那平稳的嗓音,朗读其中一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蓝语乘听不清她在读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口中那颗棋子夺走了。那冰凉的感觉逐渐被体温焐热,但那份坚硬和“被侵入”的异样感,却越来越清晰。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吞咽,生怕弄出任何声音,或让棋子滑落。她想吐出来,但苏怡怡没有指令。她只能维持着这个僵硬而可笑的姿势,像个被放置了静物道具的玩偶。
苏怡怡的朗读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淡,久到蓝语乘的脖颈开始酸痛,下颌也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发抖。那枚棋子仿佛不再是棋子,而是一种象征,一种烙印,一种对她此刻处境的无声嘲弄。
终于,苏怡怡合上了书。她看向蓝语乘,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上。
“想拿出来吗?”她问。
蓝语乘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含糊的呜咽。那不再是纯粹的麻木,而是混杂了难堪、无助和强烈渴望的、生动的痛苦。
苏怡怡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蓝语乘面前。“那就求我。”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说,你需要我帮你。”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了蓝语乘的眼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铺天盖地的、将她彻底淹没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她死死咬住牙关,却只是让口中的棋子与牙齿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令人更加难堪的声响。她想摇头,想拒绝,但口中那枚坚硬的物体,以及长久维持姿势带来的生理不适,正在摧毁她最后一点脆弱的坚持。
时间再一次被拉长,每一秒都是酷刑。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轻颤,泪水滚落,滴在苏怡怡摊开的掌心上,微烫。
最终,在又一阵剧烈的颤抖和窒息般的吞咽后,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从她紧抿的唇缝中溢出:
“……求……求你……”
话音刚落,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肩膀垮塌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泣。
苏怡怡凝视着她,看了许久。然后,她缓缓伸出手指,探入蓝语乘的口中,取出了那枚被体温和泪水浸得温润的墨玉棋子。她将它放在掌心,指尖拂过蓝语乘被泪水浸湿的、狼狈不堪的脸颊。
“记住这种感觉,”她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记住是谁,能给予你解脱。”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枚墨玉棋子收回了丝绒小盒,然后伸出手,将哭得脱力、几乎无法坐稳的蓝语乘,揽入了怀中。那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意味。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房间内,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一片更深、更沉重的寂静。那枚被取出的棋子,仿佛带走了她口中最后的屏障,也似乎,从她心里拿走了些什么,又永久地放入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