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璃的意识是从一片灼热的神经痛楚中缓缓浮起的。
那不是普通的酸痛，更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细针，沿着她每一根神经通路反复穿刺，留下绵密而尖锐的余韵。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花了十几秒才聚焦，映入熟悉的天花板斑驳的纹路。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老旧木柜、廉价洗衣粉和阳光晒过被褥的混合气息。
是她的出租屋。
她怎么回来的？
记忆是破碎的幻灯片：图书馆在轰鸣中崩塌，避难所里弥漫的绝望，窗外是吞噬一切的熔岩巨兽……然后，是炽热的光，将她彻底吞没的剧痛，以及……在意识濒临湮灭的边缘，手腕处爆开的、冰冷却强悍无匹的力量。
她试图撑起身体，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让她又跌回硬邦邦的床垫。肌肉像是被拆散后勉强拼凑回去，尤其是右手手腕，传来一阵奇异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感。
她低头看去。
在她纤细的、属于一个普通高三女生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手环。
通体漆黑，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凉。造型极简，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线条，只在正中央镶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不规则多棱面暗红色结晶。那结晶内部仿佛有粘稠的暗光在缓慢流转，如同沉睡的火山，又像是凝固的血。
这是……？
短暂的茫然和震惊过后，一种近乎荒谬的“果然如此”的感觉，悄然浮上林墨璃的心头。
在这个被称为“灾厄纪元”的时代，连天空都可能随时裂开钻出毁灭城市的怪物，那么，一个能变成铠甲的神秘手环寄生在自己身上，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
她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世界的疯狂。三年前吞噬父母的“灰潮”依旧是她夜半惊醒的梦魇。从那时起，她就明白，“正常”和“安全”都是奢侈品。活着本身，就是一场不断适应荒谬和危险的旅程。
所以，当这超乎理解的事物出现在手腕上时，她潜意识里抗拒的，或许并非其存在本身，而是它所带来的、对岌岌可危的日常的彻底颠覆。
“哟，终于舍得醒了？本小姐还以为你这废柴身体要直接睡到下一个灾厄纪元呢。”
一个带着十足不耐烦、又拽又酷的少女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林墨璃猛地一僵，心脏几乎骤停。她警惕地环顾这间不足十平米、一览无余的小屋——除了她，空无一人。
“谁？！”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惊疑。
“还能有谁？”脑海中的声音嗤笑一声，语气嚣张，“你伟大的救命恩人兼新晋室友，暗耀小姐！往你手腕上看，笨蛋！”
林墨璃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右手腕的黑色手环上。那颗暗红结晶似乎随着脑海中声音的响起，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这是……你？” 她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平静一些。既然手环这种实物能凭空出现，那么里面住着一个会说话的意识体……逻辑上，好像也能自洽？毕竟，英雄协会里奇奇怪怪的能力者和科技造物还少吗？
“没错！这就是本小姐临时的‘家’，当然，也是你这废柴唯一的保命符兼力量开关！”暗耀的声音带着一种“你总算没笨到家”的意味，“怎么样，造型够酷吧？比英雄协会那些量产的铁皮罐头帅了不止一个档次！”
变身器……力量开关……这些词让林墨璃的心脏沉了下去。不是梦。那场灾难，那身带来绝对力量与极致痛苦的漆黑铠甲，都是真实的。
“是……你救了我？”她低声问，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恐惧、庆幸、排斥，还有一丝无法忽视的、劫后余生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认知：她欠下了一条命，代价未知。
“废话！”暗耀哼道，“要不是本小姐关键时刻大发慈悲（虽然也没什么慈悲可发），你这笨蛋早就和那熔岩怪物一起化成灰了！不过谢就不必了，毕竟我们现在是共生状态，一损俱损。”
林墨璃没有理会她那糟糕的用词，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力量开关”上。她伸出左手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颗暗红结晶。
嗡——
一股微弱的、带着刺痛感的电流瞬间从接触点窜遍全身，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与此同时，脑海中似乎闪过几个更加清晰的破碎画面——崩裂的大地，咆哮的巨兽，以及一种冰冷、高效、纯粹为了毁灭而存在的战斗本能。
“喂！别乱摸！”暗耀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本小姐的核心是给你随便玩的吗？想提前体验一下神经被寸寸烧断的滋味？”
林墨璃立刻收回了手，心有余悸。仅仅是触碰就有这样的反应，那如果再次引动那股力量……
“使用你的力量，代价就是那种剧痛吗？”她想起之前那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感受。她需要确认代价，这是她在失去父母后学会的第一课——得到什么，必然付出什么。
“不然呢？”暗耀的语气仿佛在说‘这是常识’，“你以为强大的力量是天上掉下来的？告诉你，那点痛只是最基本的‘开机自检’！每次深度激活，每次战斗，都是在透支你这废柴的身体和灵魂！用多了会变成什么样，本小姐可不负责！”
每次激活……都在燃烧自己吗？林墨璃看着手腕上沉默的黑色手环，它此刻安静得像一个普通的饰品，但谁能想到，这竟是通往力量与痛苦的双刃剑。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神经被灼烧的幻痛。代价很明确，也很沉重。
她忍着全身的酸痛和神经末梢的刺痛，慢慢坐起身。目光扫过这间狭小却熟悉的房间。书桌上堆着高高的复习资料和机械工程图纸，墙上的日历圈划着重要的考试日期和兼职排班，角落里放着装泡面的纸箱……这一切都在提醒她，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个努力挣扎着、想要抓住一点点平凡未来的孤儿。
现在，一切都变了。但这变化，并非全然陌生。不过是从一种危险（灾厄的威胁），跳到了另一种危险（共生与力量的反噬）中，同时……多了一丝在危险中活下去的可能性。这笔账，她算得清。
“那个……我还能变回去吗？变回……普通人？”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尽管知道答案，但她还是需要亲耳听到，来彻底断绝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几秒。再响起时，那份嚣张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你说呢，笨蛋？”
简单的三个字，击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回不去了。
从这黑色手环出现在她手腕上的那一刻起，从暗耀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叫林墨璃的普通高中生，就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深吸一口气，将这认知如同吞咽玻璃渣一样，硬生生咽了下去。那就，只能向前走了。
咕噜——
一阵突兀的肠鸣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如同火烧，提醒着她这具身体最基本的需求。
“哼，知道饿了吧？”暗耀的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拽调，“你这身体弱不禁风，再不补充能量，下次敌人来了，别说激活力量，跑都跑不动！到时候可别指望本小姐每次都及时救场！”
敌人……林墨璃的心揪紧了。她想起熔岩之颚，想起那些奋战重伤的英雄，想起军方和协会凌厉的作风……新的危险，不仅来自灾厄，也可能来自人类自身。她需要更加小心。
“他们……在找我吗？我是说，军方和英雄协会……”
“谁知道呢？”暗耀无所谓地说，“也许在找那个‘英勇牺牲’的傻丫头，也许在查突然出现的未知能量反应。不过放心，有本小姐在，他们那些粗糙的探测手段没那么容易锁定我们。当然，前提是你别自己蠢到暴露。”
林墨璃默默地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小厨房——其实就是房间角落用帘子隔开的一个小区域。她打开老旧的电饭煲，里面还有小半锅已经冷掉的、糊底的白粥。这是她昨天早上出门前煮的。
她盛了一碗，也懒得加热，就着一点榨菜，默默地吃了起来。冷粥的口感并不好，但她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仿佛在进行某种维系日常的仪式。吃饭，睡觉，学习……这些日常的碎片，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正常”的东西。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安静进食的脸上，也照在她右手腕那枚不起眼的黑色手环上。一半是勉强维持的、窘迫却真实的日常，一半是悄然降临的、危险而未知的命运。
“喂，”吃着吃着，暗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语气依旧很冲，但内容却有点出乎意料，“下次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肉！蛋！还有，糖分补充也很重要！你这废柴的身体素质太差了，严重影响本小姐的同步率和战斗力！懂吗？”
林墨璃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这是在……关心她的生存状态？用这种别扭又势利的方式？她不确定，但这至少表明，这个“室友”暂时还需要她这具身体活着。
她低下头，看着碗里所剩无几的冷粥，轻声问，更像是在问自己：“暗耀……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问题很空泛，但她需要一点方向，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指引。
“怎么办？”暗耀的声音扬了起来，带着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甚至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当然是该上学上学，该打架打架！放心，以后找你麻烦的家伙肯定不少，日子绝对不会无聊！想想吧，一边背着书包赶考试，一边随时准备撸袖子去打怪兽……这生活，多‘充实’啊！笨蛋！”
充实吗？林墨璃品着这个词，带着一丝苦涩。
她放下空碗，走到窗边，轻轻撩开窗帘一角。
楼下，几个放了学的初中生嬉笑着跑过；远处，传来小贩隐隐约约的叫卖声。夕阳给这片老旧的居民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琐碎。
而她手腕上的“力量开关”却在无声地提醒她，这份平静是何等脆弱，如同泡沫。
她放下窗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
孤独、迷茫、对未来的恐惧，以及身体内部残留的神经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包裹了她。她接受现实，不代表她不害怕。
“啧，又来了。”暗耀不满地嘟囔，“别摆出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既然没死成，就给本小姐振作起来！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本小姐陪着你，怕什么？”
怕什么？
林墨璃睁开眼，看向手腕上那枚仿佛沉睡着的黑色手环，感受着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吵嚷的存在。
怕的，或许正是这位强行闯入她生命、脾气恶劣、力量强大却又代价高昂的“坏脾气室友”本身。
以及，由她所带来的，再也无法回归平凡的、危机四伏的未来。
但，这似乎就是她的命了。在灾厄纪元，能活着，能多一份挣扎求存的力量，或许就已经是幸运。她轻轻握了握手腕上的手环，那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