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而言之,对死灵术师来说,无缘无故成为他人怨恨与迁怒的对象,简直是职业生涯的标配,甚至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毕竟,死灵术这门技艺本身就以削弱周遭环境的“神之加护”、扭曲生命自然循环而“闻名”。因此,只要附近发生任何不幸——无论大小——都很容易归咎到我们头上。
比如,谁家吃坏了肚子、伤口愈合慢了、家人染病去世、猎人收获减少、农田收成不好、旅人被哥布林袭击……甚至地震、台风、恶性迷宫凭空出现这类天灾,最后也总能拐弯抹角地怪到死灵术师身上。
将所有不幸作为情感宣泄口,一股脑倾泻在死灵术师头上——只要人类还是情感复杂的生物,这种非理性的指责就永不会消失。
“嘛,这件事说起来,双方都挺不幸的。”我看着眼前用仇恨眼神瞪着我的少女,语气平静。
“……”她紧咬下唇,一言不发,眼中燃烧的怒火与悲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正因如此,对于这次救援行动中发生的小小悲剧,导致这位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女将无处安放的悲痛与愤怒转移到我身上,我其实并不怎么生气,内心深处反而涌起一股同情。
年幼丧亲的巨恸,加上与死灵术相关的、不那么“自然”的死亡方式……这些沉重负担,不是一个年幼少女能在一夜之间承受并消化的。
即使她找错了怨恨对象,将负面情绪发泄在我这个“在场”的死灵术师身上,我也觉得……情有可原。
“但是,你活下来了啊!”我试图让语气显得更有力,“这多亏了你父亲最后的勇气和奉献!所以,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你也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体面地祭奠——你的父亲,对吧?”
“……”她的眼神动摇了一瞬,却依旧沉默,固执地扭过头。
“……呃,那个。”旁边的贝娜小心翼翼地插话,试图缓和气氛,“这里虽然有很多……呃,‘友善’的僵尸先生在保护我们,但说到底还是魔物的巢穴,很危险。那个……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去安全的地方再说,好吗?”
“……请别再管我了。”少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心死般的疲惫,“我以后就算活下来,也只会是别人的累赘。而且,没有爸爸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然而,就算因父亲的死状凄惨而内心受创,也不能一直这样闹别扭,完全无视现实危险与我们善意的劝解。
凯尔和贝娜非常担心她,轮番上前用尽各种方式劝她一起离开,试图解开她的心结。可惜,所有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她所承受的心理冲击与随之而来的固执程度,远超我们预期。
“但嘛,也不能因此就真的丢下你不管啊。”我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静,“毕竟,我们姑且还算‘善良的’冒险者,见死不救有违我们的……呃,职业道德?”
“……!!”她似乎对我“自称善良”感到更加愤怒了。
看来常规劝说已经无效。那就没办法了。
我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意念微动。肉眼可见的、如同紫黑色闪电般的负能量开始在我掌心汇聚、跳跃,发出细微噼啪声,将周围的光线都扭曲吞噬了一部分。
我将这明显不属于“善良”范畴的力量,清晰地展示给那位固执的少女。
直到刚才还混合着纯粹悲伤与愤怒的她,脸上终于出现了明显变化——那是混合着惊愕、恐惧,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确认。
“……没错,我可是死灵术师。”我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她所期待的、“反派”应有的质感,“如果事后报告上说,我们对一个遇难的小孩‘见死不救’,光是这个恶评就足以让风评暴跌,以后接委托都会困难重重。所以,就算手段稍微粗暴点,显得有点‘乱来’,我也必须带你离开。这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声誉’。”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眼中恐惧加深。
容易招致恶评的死灵术师。
正因如此,我们这些“善良的”死灵术师,有时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
我们信奉的哲学是:比起过程是否光明正大,我们更重视结果是否成功。用压倒性的、无可辩驳的成功事实,来强行证明死灵术这个“最差过程”的实用价值与必要性——这就是名为死灵术师的魔法师,在这个充满偏见的世界里的生存方式之一。
“嘛,这次会用到这个,纯粹是因为你不肯老老实实听我们好言相劝。”我晃了晃汇聚魔力的右手,语气带着刻意的无奈,“所以,你要接受这个‘惩罚’!这可是你自找的哦?”
“………!!”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等待某种可怕审判降临。
然后,在她充满恐惧的目光注视下,我释放了右手中积蓄的魔力,施展了在外界看来绝对亵渎生命、践踏亡者安宁的禁忌之术——死灵术·降灵。
“就是这样,说服你家倔强女儿的工作,就拜托您代劳了。”我对着空气中某个刚被我从冥河边缘强行“邀请”回来的意识说道。
“爸爸?”
“啊,咦?我确实是……被吸血鬼杀死了才对……”
“为什么身体是透明的,而且这飘飘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咦,咦?这里是……?”一个半透明的、轮廓与地上那具男性尸体一致的幽灵浮现出来,他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定格在呆立当场的少女身上。
“爸、爸爸……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女的尖叫划破洞穴寂静,声音里充满难以置信、狂喜、以及更深层的悲伤与混乱。
于是,为了说服这个心如死灰又固执无比的孩子,我选择了“捷径”——将刚准备去地府报道、灵魂尚未远去的她父亲的灵魂,暂时作为受我约束的【幽灵】召唤回来。让她死去的父亲亲自负责说服。这大概是最具死灵术师特色的“交涉术”了。
……………………
后续发展,既在意料之中,又有点出乎意料的……吵闹。
“不要啊啊啊!!爸爸不陪着我,我哪里也不会去的——!!爸爸你不要走啊啊啊!!”少女紧紧抓着幽灵父亲半透明的手臂,尽管手掌直接穿过,但她依然不肯松手,哭得声嘶力竭。
“呜、呜~嗯。爸爸也很想一直陪着你啊……”幽灵父亲一脸困扰和心痛,“但是,乖女儿,你看,爸爸已经死掉了啊。变成一个……嗯,幽灵了。话说回来,你之前不是有点叛逆期,总嫌爸爸啰嗦吗?”
“那是因为爸爸你,明明家里有妈妈了,还和村子里的其他阿姨交往过密!而且,那居然还是村子公认的‘种马’什么的,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来说打击超大的好不好!感觉爸爸的形象都崩塌了!”
“呜……对不起……是爸爸不好……”幽灵父亲顿时蔫了,半透明的身体似乎都缩水了一圈。
无视那边比想象中更家庭伦理剧的通灵说服现场,我将剩下的原吸血鬼灵魂也一并降灵。
决定让他们也进行一番“面谈”,或者说,以名为“受害者临终对话”的方式进行情报收集。
“那么,你这边没问题吗?对于暂时被召唤回来这件事。”我问其中一个看起来相对冷静的男性幽灵。
“啊,我这边倒是没什么问题。”他挠了挠头,表情还算平静,“我和带来的那几个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太深的关系。就是个负责跑腿的。我之所以要保护那些孩子,也只是因为反正是要死了,想着最后好歹耍个帅,留个好名声而已。”
(不如说,临死前还想着耍帅保护孩子,这样反而更帅吧?)我在心里默默吐槽。总之,幸运的是,被降灵的幽灵中有一个似乎和受害的孩子们并没有深厚感情羁绊。多亏如此,我能相对冷静地向他询问村子里发生的具体事件经过。
“也就是说,按照你的记忆,村子里可能还有幸存者?”
“嘛,有这个可能性吧?”幽灵努力回忆着,“说起来,吸血鬼好像不能喝太多同族的血来着,会中毒还是什么的?所以我还记得,当时还有很多活人被当作【血袋】这种饵食,活捉关押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没错,应该主要是女人和孩子,被集中关在作为饵食的房间里!”
据他所说,斯庄村几乎全灭是事实,但似乎确实还有幸存者。不过,那终究是作为吸血鬼饵食、人的尊严被彻底剥夺的状态下的“生存”,很难说是平安无事……但即便如此,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果然,我个人还是希望你们能尽可能解放我们的村子,救出还活着的人质。”这个幽灵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还有,好好祭奠死去的村民们……能拜托你们吗?”
“虽然不能立刻就去,但我们会积极考虑。”我给出承诺,“毕竟是邻村,而且盘踞着危险的吸血鬼,于情于理也不能放着不管。”
“哦哦!太感谢了!谢谢您!”幽灵感激地低下头。
“但到那时,可能需要你协助带路,或者提供更详细的情报……这样可以吧?”
“啊!当然没问题!”他有力地回答,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尽管这个动作没有实体),“……啊~,不过,有件事我有点在意,想问问您……”
“那个……我好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被死灵术师使役的幽灵,死后好像去不了天国,而是会堕入地狱什么的……这是真的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不,您别误会!如果能祭奠孩子们和其他村民的话,我个人下地狱什么的也能忍耐……只是,稍微有点在意……”
“啊,关于那个请放心。”我立刻打消他的疑虑,甚至有点想笑,“我们可是兼任‘临时圣职者’的死灵术师——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事情结束后,会好好为你们举行正式的祭奠和葬礼。而且,你们因变成吸血鬼而沾染的灵魂污秽,在被我召唤时就已经被初步净化掉了。
看,这是我能使用的简易圣印,虽然效果比不上正牌圣职者,但至少能保证你们绝对不会因这次召唤而下地狱。我向你保证。”
(另外,在这个世界上,变成死灵或僵尸长久存在,确实被认为是对灵魂有害的行为。长久作为死灵存在,灵魂会逐渐污浊,精神也会损耗殆尽。更进一步,沾染了过多邪恶的死灵,其灵魂将无法前往正神的天国,更容易被邪神的力量吸引、奴役。)
“诶,啊,哦~!!”幽灵顿时松了口气,半透明的身体都似乎明亮了几分,“真、真的吗大姐头!哎呀~~太好了~~!!说实话我死了变成吸血鬼后,因为痛苦和怨恨可是偷偷骂了神明不少脏话呢~!!心里一直有点忐忑!所以真的非常感谢!不如说我一辈子追随您都行!”
“不,事情结束后我就引渡你回天国。”我赶紧摆手拒绝,“一辈子追随反而会让我很困扰。”被一个幽灵一辈子跟着?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而且魔力消耗也太不划算了。
(嘛,不过我们好歹是魔法学园出身的、有原则的死灵术师。对于这些愿意合作、本身也无甚恶意的灵魂,也不会忘记“捕获&释放”的精神。借助善良人类灵魂的力量时,务必以暂时性为宗旨,事后给予净化和安息!)(诶?你问哥布林的灵魂?魔物的灵魂为了不让它们跑去邪神那里添乱,我打算物尽其用,充分“使用”到魂飞魄散为止。)
“嘛,就是这样,在下次出发去你们村子解决吸血鬼问题之前,你就先在这里面好好休息吧。”我取出一个铭刻着符文的小水晶筒,“所以,暂时进到这里面来。”
“呃,这个是?”幽灵好奇地看着水晶筒。
“封魂筒。嘛,你可以理解为给死灵用的、带静音和安神效果的便携式棺材一类的东西。”我解释道。
将这个愿意合作的幽灵回收进便携封魂筒中,我总算松了口气。而在我与这个幽灵交涉的时候,其他成员那边的“幽灵交涉”似乎也陆续告一段落。一组幸存者已经和作为幽灵复苏的家人完成了最后告别,情绪虽然悲伤,但稳定了许多;另一组的孩子们也通过凯尔他们热情而耐心的说服(以及幽灵亲人的劝解),恢复了不少理智,愿意跟随离开了。
而最后那位,曾异常敌视我的女孩和她父亲的对话似乎也终于结束了。
她再次看向我的眼神虽然依旧复杂,带着些许难以释怀的芥蒂,但之前那种纯粹仇恨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看来理智总算回归了大半。
“……就是这样,”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哽咽,但清晰了许多,“虽然非常~~地不情愿,但托您这种……乱来方法的福,我能和爸爸好好对话,把一些没说完的话说出来了。而且,对于我们真正被您们从吸血鬼手中救出来这件事,我心里也算暂时有了个了结。”
“所以,再次向您道谢。”她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身边的幽灵父亲也在一旁跟着不断鞠躬,嘴里念叨着感谢的话。
“但、是!”少女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直直盯着我,“就我个人而言,还远远不能完全接受!说到底,为什么我和爸爸会遇到这种倒霉事!为什么爸爸必须为了保护我而变成吸血鬼,然后又死掉!而且,现在我们明明能对话了,却必须马上再次分开……这太残忍了!”
“所以,请恕我任性!我有个请求要拜托那边的死灵术师姐姐!”她再次低下头,声音却异常坚定,“请教我死灵术吧!我还不想和爸爸分开!我想一直能听到爸爸的声音!所以为了这个,请当我的魔法老师!”
于是,那位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少女,将头抵在冰冷潮湿的洞穴地面上,向我发出了如此惊人的宣言。
“不行。”我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单纯为了个人私欲,试图让亲人长久复活或频繁降灵什么的,从一般善良死灵术师的伦理观来看,是禁忌中的禁忌哦?这会让亡者的灵魂不得安息,甚至可能扭曲变质。所以,你的动机太不纯了,我不能收你为徒。”
“诶诶诶诶诶诶诶诶诶!!!!”少女发出了失望至极的惨叫。
当然,那个基于一时冲动和不成熟想法的拜师请求,自然被无情地驳回了。
据说,后来为了把这个再次陷入失落、并且因愿望落空而有些闹别扭的少女安全带出哥布林僵尸巢穴,凯尔和贝娜又费了老大一番周折。
而我只是默默地将那位无奈又心疼的幽灵父亲重新送回了他该去的地方,深藏功与名。
死灵术师的最佳交涉术,有时候就是这么立竿见影,且……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