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的天刚好在教堂投下的阴影里,每当钟声敲响,就有鸽子粪落在他的破屋顶上。
总觉得这大概是某种神谕——毕竟神父说过,教堂的鸽子都是圣灵化身。
那块薄田紧挨着修道院的围墙,修道院的菜园里番茄结得比苹果还大。
可神父说那是“虔诚的果实”,偷摘一个得用三筐麦子来赎罪。
昨天他眼睁睁看着修道院的猪闯进他的田,拱坏了半垄土豆,那猪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十字架。
春耕时他按祖辈的法子给田里撒草木灰,税务修士骑马经过,丢下一句
“教会最新颁布的规定要用圣水浇地”。
等他赊账买来圣水,播种时节已经过了大半。
眼下麦子长得像秃子的头发,可这税还得按时来交。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领主老爷打仗征走了他的独子,说是为神明而战;可就在刚刚…儿子只剩块身份牌回来,随行的信徒却要他付“灵魂运输费”。
雅克拿不出钱,信徒便收走了他那口煮猪食的铁锅,说是“抵了通往天国的路费”。
现在他每天就蹲在曾经属于他的田埂上,看着教堂彩窗里的圣徒像。
那些圣徒个个面色红润,衣袍饱满,连画上的乞丐都比他要胖些。
……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弱小而失去,因失去而弱小……
仿佛是无尽的循环中,雅克无法挣脱,无法逃避。
人本是理性的…但当自己所坚守的一切都随风而去后,人便会变得极端……
“力量…渴望力量……那些属于我的一切…被夺走???不…不!不能接受!!我需要力量…我要变得更加……”
雅克拖着沉重的佝偻病弱的躯体。在繁华城市的街道旁一瘸一拐地走着。
路过的人问道:
土地呢???
卖了……
钱财呢???
花了……
你怎么一个人呢???
你!!
黝黑的遍布尘土的手,使出浑身的一股劲,轻飘飘地打在坚固的石墙上。
这洁白的墙又被黑黝黝的手所玷污了。
雅克瘫坐在地上……闭上了本就睁不太开的遍布纹皮的眼睛。
……
……
爹…
“爹,别睡了。太阳都快升起来了!”
熟悉但又疏远的亲切又一次充斥着听觉。
雅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儿子小雅克正举着个破木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粥散发着熟悉的香气。
“臭小子,喊这么大声做啥...”他嘟囔着坐起身,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
两人挤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分食那碗稀薄的粥,晨光从茅草屋顶的破洞漏进来,正好照见碗底寥寥几粒麦子。
“爹你看!”
小雅克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半块刻着歪歪扭扭花纹的橡木片。
“我昨晚削的,像不像骑士大人的纹章?”
雅克接过木片,发现儿子手指上全是细小的刀痕。
他喉头动了动,把木片郑重别在儿子胸前:
“像...比领主老爷的还气派...”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父子俩扛着锄头走出门。
小雅克突然指着远处教堂的尖顶:
“等以后我攒够钱,定要给爹买双真正的皮靴!”
雅克望着儿子被草鞋磨出血泡的脚,突然弯腰从田埂边采了朵野花,笨拙地别在儿子耳后。
“傻话...”
他揉乱儿子枯黄的头发。
“有这工夫...不如想想晌午去哪掏鸟蛋...”
风吹过麦田,把父子俩的笑声吹得零零落落,却比教堂的钟声还要清脆几分。
那一幅笑颜,在眼前绽放……美啊…美啊……
可好景不长…
短短三年后,小雅克到了服兵役的年纪,即将要被领主征召走,去前线拼杀。
小雅克手里护着银色的战盔,绽放着阳光、灿烂的笑颜。
夕阳把麦田染成锈铁的颜色,风掠过时带起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在无声地叹息。
雅克和儿子并肩坐在田埂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株即将被犁断的枯草。
小雅克怀里那顶银色战盔反射着最后的余晖,亮得刺眼。
他试着用袖子擦盔甲上的划痕,可那些痕迹就像长在金属里似的,怎么也擦不掉。
"听说王都的姑娘都喜欢骑士。"
小雅克突然笑起来,露出和三年前削木纹章时一样的虎牙。
"等打完仗,我骑着高头大马回来..."
老雅克没作声,只把早上烤好的黑麦饼塞进儿子行囊的最底层。
远处领主府的旗帜在暮色中飘动,旗杆下堆着今年新收的麦垛——那些本该是他们过冬的粮食。
教堂钟声敲响归巢的讯号,惊起群鸦掠过麦田。
小雅克站起身,战盔不小心撞歪了田边的稻草人。他手忙脚乱去扶,却发现稻草人胸前别着朵干枯的玫瑰花,花瓣碎成了淡褐色的粉末。
当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雅克依然伫立在田埂上。
晚风卷起几根麦秆,轻轻落在他斑白的鬓角,像极了三年前,别在少年耳畔的那朵野花。
……
……
当晕眩充斥大脑…空气中弥漫着的焰火味,吵醒了雅克乌黑的鼻子。
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悲惨的世界。
他的眼里闪着泪光,看着正在绽放的夕阳,肆意染红周围的云彩。
他…因绽放而微笑…
他…因绽放而快乐…
他…因绽放而离别…
他…因绽放而“离别”…
雅克拍了拍身上破布的灰尘…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心中那一片黝黑的“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