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仿佛再次从背上炸开,监工狰狞的面孔与同伴们融化的躯体在黑暗中交织。
"不能死……我不能死……"
希莱姆猛地抽气,从床上弹坐起来,额际布满冷汗,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做噩梦了,我们的小骑士?”
带着笑意的清亮女声从一旁传来。希莱姆猛地转头,只见库莉姆正斜倚在窗边,月光勾勒出她精灵的尖耳轮廓。她指尖把玩着一枚冰晶凝结成的玫瑰,唇角弯起促狭的弧度,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需要库莉姆姐姐用冰帮你降降温吗?"
她指尖轻弹,那朵冰玫瑰便飘到希莱姆面前,散发着丝丝寒意,却奇妙地让他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她歪着头,笑容更深了些。
"还是说,你梦到被我的恶作剧吓哭了?"
希莱姆下意识抓住飘来的冰玫瑰,冰冷的触感让他彻底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花瓣的脉络。
"我梦见了...雅克。"
他声音沙哑。
"还有第六团...那些没能回来的战友们。"
库莉姆的笑容淡去,指尖凝结的冰晶悄然碎裂。她轻盈地跃下窗台,走到床边,伸手拂开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发。
"听着,希莱姆。"
她指尖泛起微光,在他太阳穴留下清凉的触感。
"那些亡魂若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要气得从冥河爬回来揍你。"
希莱姆苦笑着摇头。库莉姆突然捏住他两边脸颊向上扯:
"来,笑一个~你可是唯一从那个地狱活着回来的英雄哦?"
"我不是..."
"你就是。"
库莉姆收起玩笑神色,冰眸如镜。
"那我当时要是死在那怪物……"
话音未落,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库莉姆的手还悬在半空,眼中的冰蓝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寒刃。她胸口微微起伏,先前那点戏谑的笑意荡然无存。
"再说这种蠢话。"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刺入骨髓。
"我就把你冻成冰雕立在城门口,让你天天看着我怎么把那些怪物碾成渣。"
希莱姆捂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库莉姆,看到她眼底翻涌的并非纯粹的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激烈的东西。
库莉姆猛地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直视自己燃烧般的眼眸:
"你的命是我抢回来的,希莱姆。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我…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那就现在。"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库莉姆,动手。"
这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库莉姆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动摇。
"比起在噩梦里被过去的幻影吞噬……"
希莱姆一字一顿,灰眸在月光下亮得骇人。
"我宁愿终结在你真实的怒火里。"
他抓住她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既然你说我的命是你的,那就拿走。至少这能证明,我的生死……还有一点价值是由你决定的。"
库莉姆的呼吸紊乱了,她试图抽回手,却被希莱姆死死攥住。他逼近一步,额头顶住她的额头,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杀了我,库莉姆。否则……就永远别再对我说‘只能死在你手上’这种话。"
库莉姆突然松开他的衣领,像被烫到般后退两步。她眼中翻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失望,是痛心,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的命?"
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
"我在乎的是你为什么总盯着身后那个血坑!那些亡魂早就烂透了,连雅克都化成灰了!"
她抬手凌空一抓,寒气在掌心凝成希莱姆那柄断裂的符文剑的冰雕,猛地掼在他脚下,炸开无数冰晶。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抱着那些发霉的回忆当裹尸布,连复仇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在求死!"
库莉姆的指尖几乎要戳到他胸口。
"第六团选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找个漂亮的借口自我了断!"
冰晶在她周身狂乱地飞舞,映得她脸庞如同冬日的女神般凛然:
"听着,希莱姆·兰斯洛尔。等你真正站起来,等你能堂堂正正为我展示活着的价值那天——"
她突然凑近,冰凉的呼吸拂过他僵住的脸庞,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
"我才会考虑亲手杀了你。现在的你……连死在我手上的资格都没有。"
库莉姆周身的寒气倏然消散,她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希莱姆被打红的脸颊,指尖泛起柔和的治愈微光。
"傻子。"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活着本来就比死难多了。"
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裹着七彩糖衣的苹果糖,强硬地塞进希莱姆手里:"尝尝这个,诺卡莉斯实验室的新产品,据说能甜到让人忘记烦恼。"
见希莱姆还怔怔握着糖,库莉姆干脆利落地撕开糖纸,直接把糖果抵在他唇间。甜腻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希莱姆睫毛轻轻颤了颤。
"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吧。"
库莉姆跳回窗台,月光为她镀上银边。
"南边的集市新开了一家叫[自然]的奇怪店铺。"
她歪头露出狡黠的笑。
"要是你再敢提'死'字——"
她指尖凝出一根冰针,轻轻划过希莱姆的喉结,留下转瞬即逝的凉意。
"我就把你冻成会眨眼的冰雕,摆在店门口当招财猫。"
库莉姆的声音依旧带着寒意,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月光下,她微微侧过脸,避开希莱姆的目光,轻声补充道:
"那样...不行…太便宜你了。"
晨光刺破云层,将冰晶融化成窗棂上的露珠。
希莱姆在规律的叩窗声中醒来,看见库莉姆正倒挂在屋檐下,银色发梢扫过玻璃。她嘴里叼着新采的薄荷枝,抛来一套新装正好盖在他头上。
"换上。"
她翻身跃入室内,靴跟轻磕窗台。
当希莱姆套上带着阳光气息的西装衣裳时,库莉姆已经蹲在窗框上催促。她歪头端详片刻:
"这样顺眼多了。"
晨雾未散的街道上,精灵拖着前圣骑士穿过早起的人群。在经过面包店时,她顺手摸走刚出炉的扭结面包,掰了大半塞进希莱姆手里。
金黄的蜂蜜从酥脆的面包裂缝中渗出,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凉萦绕在晨光里。库莉姆边啃面包边指向城南,含糊不清地宣布:
"出发——去看看人类又发明了什么奇怪玩意。"
穿过喧闹的集市,库莉姆在一间看似荒废的店铺前停下脚步。剥落的木门上用潦草的字体写着「自然」,窗玻璃后堆积着奇怪的铜制仪器,齿轮与玻璃管纠缠成令人费解的构图。
"就是这里。"
库莉姆率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店内仿佛另一个世界。空气里飘浮着金属与化学试剂的混合气味。桌上散落着嵌有水晶的黄铜罗盘,墙壁挂满画满复杂坐标的星图。
中央那台三层结构的仪器——旋转的铜球与发光的玻璃管正发出规律的嗡鸣,仿佛在模拟某种运动。
齿轮咬合的轻响从堆积如山的典籍后传来。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掀开悬挂着计算纸带的门帘,粉色长发随意地束成松散的马尾,发梢还夹着两枚黄铜夹子。
"欢迎光临[自然]。"
她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油渍斑斑的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游标卡尺。
"我是店主维多利亚。"
当她注意到库莉姆的尖耳时,镜片后的紫罗兰色眼眸微微亮起:
"哦哟哟~真是稀客。精灵小姐对非魔导动力也感兴趣吗?"
维多利亚的指尖轻敲一座黄铜基座,伴随着发条转动的嗡鸣,一组精密的齿轮机构开始自主运转。她语气轻快地介绍:
"差分机初级模型,目前还处于试验阶段。"
库莉姆好奇地凑近,冰蓝眼眸追随着咬合的齿轮,随即拽过希莱姆的袖口:
"笨木头,快看这个!"
不待希莱姆回应,店主已滑向另一个工作台。蒸汽从玻璃罩下方嘶嘶溢出,推动活塞进行着规律运动。
"单动式蒸汽机,热效率还有待提升。"
维多利亚说着调节某个阀门,活塞节奏骤然加快。
"这个会喘气!"
库莉姆兴奋地摇晃希莱姆的胳膊,精灵尖耳因激动微微颤动。
希莱姆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死死盯着那台规律搏动的蒸汽机,仿佛看见教会法典上烫金的"渎神"字样正在烈焰中卷曲。那些在圣骑士训练中被反复灌输的训诫在脑中轰鸣——唯有圣光永恒,机械巧思皆属虚妄。
可眼前这台黄铜与钢铁铸就的造物,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将水与火转化为真实的运动。每一次活塞的推进,都像重锤敲打在他信仰的基石上。
"它们..."
希莱姆的声音干涩发紧。
"这些...本该被封印在禁绝圣堂..."
库莉姆眼疾手快地抓起一块绒布想塞进希莱姆嘴里,但维多利亚的轻笑声已经响起。
"禁绝圣堂的封印编号TK-018,对吧?"
粉发店主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出狡黠的光。
"看来圣骑士阁下对《机械诫律》背得很熟呢。"
她指尖轻敲工作台,暗格弹出一本皮质笔记。摊开的页面上赫然画着蒸汽机结构图,旁边却用工整的字迹标注着教会封印编号。
"不必紧张。"
维多利亚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三年前帮我弄到第一台蒸汽机原型的设计图时,卢卡骑士长就说过——终有一天,圣光会与蒸汽在同个屋檐下共处。"
希莱姆僵在原地,看着少女店主将精油滴入蒸汽机的泄压阀。薰衣草的芬芳随着白雾喷涌而出,渐渐模糊了那些刻在他脑海中的禁忌条文。
库莉姆的尖耳突然轻快地动了动,她伸手拦住那道跳动的光斑,任由彩虹在掌心碎裂。
"哎呀,这话可不对。"
她歪头看向维多利亚,冰蓝眼眸里闪过狡黠的光。
"我认识个比所有彩绘玻璃都古老的‘小姑娘’,她要是看到这些……"
精灵的指尖掠过差分机的齿轮组,轻敲还在微微震颤的蒸汽机气缸,最后悬停在那根折射出虹光的玻璃管上方。
"肯定会眼睛发光地记录呢。"
库莉姆模仿着诺卡莉斯平直的语调,突然噗嗤笑出来。
"说不定还会把你的宝贝仪器拆开,只为了搞懂为什么‘非魔导动力能产生秩序性重复运动’。"
她凑近有些怔愣的维多利亚,压低声音:
"要见见吗?。"
"现在?"维多利亚的眼镜差点滑落,手忙脚乱地扶住,"可店里还有三组数据要记录..."
库莉姆已经利落地解下她的围裙扔到一旁,顺手把标着"危险勿动"的恒温箱锁死:"那些数字又不会长腿跑掉~"
她一手拉起还在犹豫的粉发店主,另一手拽住尚在沉思的希莱姆,风风火火地冲出店铺。木门在身后晃荡,挂铃叮当作响。
三人穿过洒满阳光的街道,库莉姆金发在风中飞扬。她突然指向远处冒险者公会屋顶的观测台:
"看!我们大学者今天居然没把自己关在实验室——"
观测台边缘,诺卡莉斯正踮着脚调整天文望远镜,白色的裙摆沾着新鲜墨迹。她似乎察觉到什么,突然转头,金色瞳孔准确锁住维多利亚口袋里露出的游标卡尺。
库莉姆笑着推了维多利亚一把:
"准备好被拆解分析了吗,店主小姐?"
被推上前去的维多利亚还没站稳,诺卡莉斯已经闪现到她面前。金色瞳孔如同精密仪器般聚焦在游标卡尺的刻度上。
"非标准量具。"
少女学者直接抽走卡尺,指尖泛起解析术式的微光,“误差范围±0.2英寸,材质为劣质黄铜。"
维多利亚瞪圆眼睛:
"等等!那是我祖父传下来的——"
"祖父假设不成立。"
诺卡莉斯头也不抬地打断,突然凑近她衣领的油渍。
"接触过硫化物与硝石…你在改进引爆装置?"
"是烟花!"
粉发店主慌忙后退,却被库莉姆笑着挡住退路。诺卡莉斯转而拾起她的发梢审视。
希莱姆试图打圆场:
"诺卡莉斯小姐,这样不太…"
库莉姆蹦跳着把工具箱塞进呆滞的店主怀里:
"恭喜~你被标注为‘有趣样本’啦!"
维多利亚抱紧工具箱,深吸一口气突然挺直腰板:
"维多利亚"
她故意让沾满机油的手套在围裙上擦出痕迹。
诺卡莉斯歪头记录:
"行为模式归类为[实验精神过剩],一个普通学者——诺卡莉斯。"
诺卡莉斯的数据记录戛然而止。
提亚斯带着满身阳光的气息,从后方轻轻环住她。下颌自然地抵在她肩头,笑声震动着两人的共鸣腔:
"抓到一只偷偷溜出实验室的学者小姐。"
"样本T干扰观测..."
诺卡莉斯的声音突然卡壳,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头顶噗地冒出小团蒸汽。
"提亚斯…别人还看着呢……"
诺卡莉斯的脸红成露水点过的樱桃。
提亚斯好奇地望向那位手足无措的粉发少女:
"所以这位搬蒸汽机的店主小姐怎么称呼?"
"维多利亚。"她下意识地并拢沾满机油的手指,像在展示重要发明般郑重宣告。
提亚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维多利亚:
"你…叫…维…维多利亚???"
粉头发的少女一脸疑惑。
"怎么了吗,提亚斯先生。"
提亚斯喉结滚动。工业革命、蒸汽轰鸣、日不落帝国……无数碎片在脑中翻涌,却最终化作窗格上扭曲的光斑。
"没什么。"
他垂下眼睑。
"只是想起某个…总是阴雨绵绵的地方。"
库莉姆的尖耳敏锐地转向他。
诺卡莉斯突然停下记录动作,指尖悬停在半空:
"提亚斯…你在想诺卡莉斯不知道的事……"
"没有啦…"
诺卡莉斯的话语停在了唇边,她冰凉的手指已轻触提亚斯颈侧。
"你在说谎。"
库莉姆悄悄按住希莱姆的手腕,示意他保持安静。维多利亚不知所措地摆弄着游标卡尺。
"维多利亚这个名字…你刚刚想到了什么,提亚斯…"
提亚斯被迫迎向她洞穿一切的目光,喉结艰难地滚动。
"告诉我。"
她的发丝随微风飘动。
提亚斯的额角渗出细汗。诺卡莉斯指尖的凉意仿佛要刺穿他的皮肤。
"铁轨..."他声音干涩,"浓烟...和一座总在下雨的城市。"
空气逐渐凝固,氛围逐渐消沉。
"没听说过……算了算了,快到中午了,提亚斯饿了么,想吃点什么?"
一旁的库莉姆也应和着。
"啊哈哈哈,大概是一处被教会列为亵渎之地的禁区吧……"
库莉姆利落地挽住诺卡莉斯和维多利亚的胳膊,笑着打破僵局:
"再讨论下去,某位工程师的肚子就要代替蒸汽机鸣笛了!"
希莱姆默契地拾起维多利亚掉落的工具包,对提亚斯做了个"请"的手势。
五人穿过洒满阳光的街道,有说有笑,只有维多利亚…她看着前方的提亚斯……嘴角微微上扬。
"有趣……在帕库米拉…居然还有人能知道……[维多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