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骸僵立在那条走廊的中间,背对着楚樊。
失去了双臂的躯干微微佝偻着,体表那些焦壳裂隙中透出的火光,似乎在这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仍旧站在原地,但那可焦黑的头颅缓缓转动。
它没有继续前进,只是从裂开的喉管里喷出一股混着灰烬的浊气,那气息落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楚樊的瞳孔微微收缩。
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表面看来,是他扯断了这怪物的双臂,占了上风,可他知道,真正的厮杀还没开始。
“勉强能应付”这四个字,是他对自己最清醒的评估,里头没掺半分水分。
这东西,早就不算是人了。
没有血肉之躯,便等于抛弃了绝大多数致命的弱点。
打断手脚,碾碎骨头,对它而言恐怕连疼痛都算不上。
要想彻底终结它,唯有以真炁为刃,一寸寸磨灭其存在,直至归于虚无。
更何况,此地是它的巢穴。
过去六天,他像愚公移山般,一点点炼化驱散这栋建筑里沉积的冷气,并非无用功。
怪谈滋养阴骸,如同沃土滋养毒藤。
他削去一分冷气,便是削去它一分力量。
只是……
楚樊的目光落在焦尸那具漆黑蜷缩的躯壳上。
那里面藏着的,才是真正麻烦的东西。
像是藏在朽木深处的火种,只等一阵风来,便要烧透整片山林。
风来了。
走廊上,那具焦炭似的躯体,毫无征兆地,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燃烧。沉寂的尸身陡然化作一支巨大的火炬,赤红夹着惨白的光焰轰然腾起,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黑暗。冰冷,潮湿,满是霉味的公寓走廊,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照得一片通明,每一道裂纹,每一片剥落的墙皮,都纤毫毕现。
热浪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张开无形的口,沿着楼道疯狂舔舐蔓延。火焰并非静止,它们扭曲,汇聚,形成一条粗壮骇人的火蟒,贴着天花板和墙壁,自三楼奔腾而下,扫过二楼,点燃一切可以点燃的腐朽之物。
破烂的窗帘,散落的旧报纸,干枯的木质门框。
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被这流动的火光从外部猛然点亮,如同沉睡怪物的眼睛,次第睁开。
藏匿在阴影中的猎物,无所遁形。
一个身影被高温和浓烟从二楼的角落逼出,狼狈地翻滚,最后跌落到一楼的天井空地。
是李秋冬。
她剧烈咳嗽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火光夺走,只剩下绝望的灰白。
楚樊在火焰腾起的刹那,便已借力跃上更高处的栏杆,如同栖息在危墙上的夜鸟。即便如此,扑面而来的热风仍像带刺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
衣角窜起火苗,皮肤传来灼痛。他体内真炁加速流转,一股清凉之意自丹田升起,勉强抵御着外界的酷烈。
他向下望去。
焦尸自火海中央走出。它那两条被扯断的手臂,此刻已完好如初,由纯粹的火焰与漆黑焦壳构成,五指屈张间,有火星簌簌掉落。
它看也没看楚樊,燃烧的眼窝死死锁定了跌坐在地的李秋冬。
李秋冬能感到那目光中的空洞与执念。她嘴唇哆嗦了一下,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生前认得,死后那点残存的混沌记忆,便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她。障眼法在绝对的力量与范围的焚烧下,脆弱得像一张浸油的纸。
躲不过的,从来都躲不过。
*
四楼栏杆上,楚樊微微弓身,重心下沉,如同蓄满力的弹簧。他看着下方猎手与猎物的对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凉的弧度。
但他全身的肌肉没有半分放松。呼吸变得绵长而低沉,每一次吸气,都将周围尚未被火焰污染的稀薄能量纳入体内,每一次吐气,都将精炼过的真炁推向四肢百骸。
他在等待。
等待焦尸撕碎李秋冬的那一刻。那或许是它最为“专注”,也或许是它力量转换衔接间,最可能出现的微小间隙。
驻扎区就在不远处,萧凌雪在那里。不过按照常理,阴骸在解决完最具吸引力的“驭诡者同僚”后,下一个目标必然是自己。至于那些普通住户,在它的捕猎序位里要排到很后面。
只要抓住那一瞬的机会……
楚樊的思绪突然中断。
下方,那具燃烧的焦尸,明明已经扑至李秋冬面前,焦黑的手臂高高扬起,炽热的火焰即将把女人吞没。
它却停住了。
不是停止动作,而是硬生生拧转了扑击的方向。它就像一头嗅到了更鲜美血腥味的野兽,猛地回过头,那颗焦黑的头颅以一个非人的角度,仰向夜空。
并非咆哮,而是一种更加刺耳,仿佛无数炭块在喉咙里摩擦的嘶鸣,从那燃烧的腔体中迸发出来。
它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猎物,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开始奔跑。
目标明确,决绝无比。
熊熊烈焰因它的奔跑而更加狂舞,拖曳在身后,宛如一件用火织就的披风。
它所奔向的……是公寓大门的方向,是那片临时驻扎区,是聚集在那里的人群。
是站在人群最前方的萧凌雪。
*
当整栋公寓被火光从内部照亮时,萧凌雪就意识到了不对。
那不是寻常的火,火光的颜色透着诡异的苍白,燃烧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热量扭曲空气带来的视觉波动。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火焰,是诅咒的具现。
“离开驻扎区!快,往后撤!到门那边去!”
她第一时间呼喊起来,声音因急促而有些尖利。驻扎区里的住户们从茫然中被惊醒,慌乱地搀扶着,拉扯着,跌跌撞撞退向建筑入口处的相对空旷地带。
火焰在楼宇间蔓延,将夜的漆黑烧出一个巨大的,晃动的窟窿。人们挤在一起,孩子把脸埋进母亲怀里,情侣的手指死死扣在一起,老人们佝偻着背,眼神浑浊地望着那片毁灭般的光景。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们的命运系于这场非人之战的胜负,而他们自己,只是风暴边缘无力的尘埃。
萧凌雪站在所有人前面。
她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指尖冰凉。
“一定要……平安啊。”
她无声地嚅动嘴唇,将渺小的祈愿埋进心底。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后的惊叫。
“快跑!”
“萧姑娘!后面!”
灼热的气流猛然撞在她的背上,几乎让她一个趔趄。
她愕然抬头——视野,被炽烈的光填满了。
夜空仿佛被撕开,燃烧的帷幕从天井的一端拉向另一端。
就在这帷幕中央,一颗彻底碳化,五官模糊的头颅探了出来,眼眶和齿缝里喷涌着苍白的火苗。
它“看”着她。
没有情绪,没有意念,只有最纯粹的,对生者气息的毁灭渴望。
距离太近,热力炙烤着她的发梢,传来焦糊味。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无处可躲,死亡的阴影已将她完全笼罩。
火焰翻卷,热浪蒸腾。
然而,另一道影子,以更快的速度,截断了这片死亡之光。
一只手掌,从燃烧的帷幕后方猛然探出,五指如铁钳,一把扣住那颗焦黑的头颅,狠狠地,毫无花巧地,将它掼了回去!
“你的对手——”
火光倒卷,映出来者挺拔的身影和冷冽的侧脸。
真炁在他周身鼓荡,将侵袭的火焰逼开寸许。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