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黑暗渐渐消退。
李秋冬那混沌的感知随着时间推移正在重新聚拢。
首先恢复的是视觉。
然后是一种遍布全身的沉重感。
仿佛刚从深水底部挣扎着浮起。
她睁开眼，视线里是空旷高远的灰白色天空。
阳光毫无遮蔽地泼洒下来，烫得她眼皮抽搐。
一种尖锐的疼痛正在颅骨深处盘旋。
这是哪？
我在干什么？
我要去哪？
除非她是精神分裂症，否则这个问题自然无人回应。
李秋冬的脑海空空荡荡。
她没有名字，没有过往。
也丝毫没有能称之为“我”的连续载体。
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彩色光影偶尔闪过。
支离破碎之物抓不住，也拼凑不出意义。
李秋冬撑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坐起身。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城市高空特有的微凉与空旷。
她趴在在楼顶，身下是积着灰尘的水泥地。
李秋冬目光茫然地移动，掠过生锈的通风管道，几盆早已枯死只剩下泥土的盆栽。
然后她看到了角落里那一团东西。
那很难称之为“人”。
它匍匐着，缓慢地，无意义地蠕动，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下蜿蜒开深色黏腻的液体痕迹。
它发出细微的，类似昆虫摩擦甲壳的窸窣声。
本能的不适让她立刻移开了视线。
下一刻，她的目光被钉在了天台中央。
那里摆着一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椅子。
椅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好看得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的人。
白色的柔软衣物贴合着对方修长起伏的身体曲线。
裙摆下是包裹在深色丝袜里的双腿，优雅地交叠着。
墨玉般的长发垂落肩头，在风里漾开细微的弧度。
那个人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膝上摊开的一本书册，手指轻轻翻过一页纸。
这个画面带着某种奇异的静谧与力量，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李秋冬怔怔地看着，灵魂深处涌起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洪流。
那洪流由敬畏，迷恋，渴望混合而成，蛮横地冲刷着她空无一物的意识海，让她只想跪下去，将额头贴紧冰冷的地面。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看书的人抬起了脸。
眼角下一点小小的黑痣，像滴凝固的泪，让那张原本就过分精致的面孔瞬间活了过来，染上某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美感。
“醒了？”
声音很平和，甚至算得上温柔。
女人张了张嘴。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她忘了怎么组织语言，怎么调动声带。
在这个耀眼的存在面前，她的笨拙显得如此不堪。
羞耻感烧灼着李秋冬，让她恨不得立刻从这高楼边缘跳下去。
“从零开始掌握一门交流的方式，”黑发女子合上书，姿态随意地将其放在一旁，“本是个有趣的观察窗口，可惜，我时间不够。”
她抬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啪。
无形的涟漪荡开。
跪坐在地的女人猛地一僵。
空白混沌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无比炽烈的光骤然劈入！
光的洪流并非带来新的东西。
而是在疯狂地搅动，收束，聚合那些早已存在的碎片。
名字涌了上来。
李秋冬。
紧接着是身份，零散的经历，恐惧欲望，属于“李秋冬”这个人的一切，粗暴地重新占据了她意识的沙滩。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女人瞳孔收缩扩散，无数情绪在脸上走马灯般闪过。
十几分钟的时间，她蜷缩在地上，指甲抠进水泥地的缝隙，艰难地，一片片地，把那个叫做“自我”的拼图重新捡起来，试图按回原本的形状。
剧痛从未消失，反而因为意识的清醒而更加明晰。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话语终于组织成功，虽然磕绊，虽然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抬起头，看向椅子上那个人，眼神里充满了破碎的惊惧。
“洗脑？精神控制？”
萧凌雪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却让李秋冬的心脏又是一阵紧缩。
“你可以这么理解。”萧凌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虽然真相离这个简单的词汇，有点距离。”
她的目光投向天台角落那个仍在蠕动的身影。
萧凌雪顿了顿，似乎在挑选合适的词语，“总有些特别的人。意志足够结实，心性又没歪到无可救药。即便被碾碎一次，靠着旧日惯性的残留，那些碎片还能重新黏合成一个‘人’。这种人，在我看来，就算有资质。”
萧凌雪的视线转回李秋冬惨白的脸上。
“这跟是不是驭诡者没关系。
只关乎你灵魂本身的……质地。”
李秋冬跟着她的视线，再次看向角落的周初。
那团东西还在动。
黏稠的液体缓慢渗出，在灰尘里画出恶心的图案。
她认出了那曾经是谁，眼前这超出理解的恐怖景象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悚然。
“你能这么快爬起来，”萧凌雪的声音拉回她的注意力，“我顺手推了一把。”
“只是大概得当好几年的傻子。”
“就算最后能想起点什么，也免不了永久性的精神创伤，记忆全是裂痕。”
“那样也挺好，至少比你现在这条路，干净些。”
李秋冬听着，心底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扭曲的愉悦。
仿佛被对方评论本身就是一种恩赐。
她依然匍匐跪地。
并且丝毫不觉得这姿势有什么问题，反而理所当然。
但残存的理智，那属于“驭诡者李秋冬”的警惕，还在挣扎。
“所以……”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你的能力……并非无法抵抗？”
萧凌雪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滴泪痣仿佛活了过来，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这个笑容里带上了一种纯粹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愉悦的兴味，她没有立刻回答。
风继续吹着，扬起她几缕发丝。天台上安静得只剩下角落那窸窣的蠕动声，以及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背景音。
李秋冬跪在冰冷的地上，等待着。
那笑容让她感到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庞大的压力，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胁，而是一种……近乎自然规律的，无可动摇的俯瞰。
萧凌雪微微后靠，重新拿起那本书，却没有翻开。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书籍光洁的封面。
“你知道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李秋冬的耳朵，“当一颗恒星经过，它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做什么。”
“周围的尘埃，碎石，行星……所有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被它的引力捕获环绕它旋转，或者，被它彻底撕碎吞噬。”
她抬起眼，看向李秋冬。
那眼神深邃平静，倒映着高远的天空。
“你刚才问我，‘抵抗’？”
萧凌雪轻轻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未曾消散。
“尘埃，怎么会想到要去抵抗恒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