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而伽得。
火焰，舔舐着黑夜。
成年的莉莉丝匍匐在母亲膝间，黑色发丝垂落耳畔，纯澈的红眸，无焦距地落于某处。
她能闻到母亲裙角上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陈旧木屑的味道，屋里只有母亲听不太清、似是低语又似呼吸的声音，以及远处壁炉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微弱的噼啪声。
母亲是盲眼的先知，也是疯子，自莉莉丝记事起，山村里的其他人就偷偷用这些词汇概括母亲。
“先知，呵，我看就是疯子！”
“别那么说……你忘记那则传言了吗？”
“你说的是……”
村民的窃窃私语，无数次躲在干草堆背后把玩着小木匕首的莉莉丝，听得一清二楚。
曾经的此情此景都还历历在目。
但莉莉丝素未害怕过母亲空洞的双眸或是盲目从未止休的预言低语。
无数被禁足的时候，她也如同此刻匍匐，倾听母亲口中听不清的、轻轻的、喋喋不休仿佛预言般低语。
莉莉丝听得懂其中的深意，在母亲膝间的倾听构筑着她至今为止的世界观。
“过来，厄莉娅、厄莉娅，来到母亲身边……”不知何时，刚刚还神志不清的母亲猛然恢复了清醒，开始语气急切地呼唤莉莉丝。
“母亲、母亲，我还在这里。”
母亲这才安下心来，手慢慢地、不确定地摸索，带着盲人的谨慎小心。莉莉丝顺从地仰起头将脸颊凑近。
在肌肤触碰那刻，才使母亲冰凉的手掌汲取莉莉丝脸颊的些许热意，也渐渐有了一丝活气。
然后，是停顿。
那一秒的寂静过后，滚烫无比的水珠由上而下落在莉莉丝的脸颊，蜿蜒的湿㾗缓缓流下，好似是她自己的。
莉莉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是。
泪水。母亲的泪水。
“母亲？您别哭。能否告诉我为何哭泣？”莉莉丝困惑。
印象中，那空洞的眼眶，鲜少，几乎从未，为她蓄过泪水。
一滴，两滴。滚烫的，陌生的。
“厄莉娅，乖孩子，我以预言将你如同囚鸟窘困于这方寸之地，我的孩子，你现在变得如此沉默……”
“我绝不是一个……”
母亲的泪水更加迅猛，几乎是决堤而出，一滴两滴打在莉莉丝的脸侧，深色一点点无声泅湿了莉莉丝纯白的衣襟。
莉莉丝更加困惑，另外心中还有无法言说的隐秘。但母亲的情感，好似莉莉丝也能通过滑至脸颊上的眼泪，暂时体会到同一种悲伤。
渐渐地，莉莉丝感受到母亲止住了抽泣。
母亲拿出了白色的印花手帕，缓慢、温柔地擦莉莉丝的脸颊，眸子明明空洞，却让莉莉丝察觉到一种拍掺杂着爱意的决绝。
只听母亲用仿佛是告别的语气，轻声同莉莉丝讲述：
“且听这风中之语，莫要追问第二次：汝仍暗夜之女，汝名乃禁匣之秘，当以七重迷雾蔽之，诸舌翻动皆带钩刺，风中低语暗藏毒涎，慎听、慎信，慎启汝心扉。”
“从此以后，厄莉娅，你该自己踏上旅途了，去吧……”
“去吧，去往命运，耶路撒冷。”
“走吧，不要再回到这里。”
语落。
一把崭新，与陈旧的山村格格不入的黑金匕首，被母亲递到莉莉丝的手心。
……
云雾，在熔金里淌下。
莉莉丝已经带上行囊，连夜离开待了十八年的小山村，用一截枯树技，翻动着昨晚篝火烧尽留下的灰烬，动作是迟缓的，一下，又一下。
枯枝的尖端探入灰白的表层，挑起几颗未曾燃尽的、裹着白灰的炭核，内里还透着一星半点垂死的暗红。她看着那点红光在清晨稀薄的空气里“呼吸”着，明灭不定，最终彻底被灰掩埋，失去最后一丝温度。
就在这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母亲的话语，才一句句，如同沉入水底的碎石，缓慢地、带着自身的重量，重新浮现在她的心底。
去掉那些神谕般缠绕的、令人费解的音节。总之是不要让她道出真实姓名，也不要轻信任何人。
隐藏真名，勿信他人。
就真实姓名这一点。
其实，莉莉丝已经不是“莉莉丝”，至少不是以前的“莉莉丝”。
她是一名来自地球的穿越者。不过她在这具身体快成年时才想起这件重要的事，但也只记起来这个。
于是，现在她只有一个名讳。
——莉莉丝。
如果真有那种知晓真实名讳便可毁灭其人的邪术，那恐怕也无法锁定她躯壳下的灵魂。
毕竟她灵魂中真实的名字，她已然记不清。
灵魂中的过往，经历，联系，记忆……好像隔着透明的幕布，能看清却又抓不住。
这种感觉本该使莉莉丝迷茫，她却感受不到分毫。
这些碎片构成了“她”，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她能“看见”过往的存在，却无法“感受”到它与此刻的自己的联系。
为什么？
为什么我记不起过往，却感受不到迷茫？
为什么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情感，内心却如此平静？
连应该自然产生的情绪也消失了吗？
“真是可以令人恐惧的事情。”莉莉丝这么说着这样的话，语气是平静的，神色也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母亲的警告很重要。但眼下，有更迫切的事。
莉莉丝的指尖缠绕着在伽而伽得象征着灾厄使者的纯黑发丝。
以及。
她的手指，缓缓地、几乎带着一种自我审视的意味，向上移去。最终，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了同样冰凉的眼角。
那眼眶里嵌着一双红瞳，在伽而伽得代表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足以让所有虔信者惊恐地在胸口划出圣号、让孩童啼哭的不详信号。
也因这幅样貌，只是行走于山村，莉莉丝的自由活动时间也会被约束，不能被村民轻易看见。
这幅容貌，这黑发与红瞳，在此片大地便是原罪。
当务之急，应该是掩藏真容，以其他的面孔现世，不然以这幅样貌，没有母亲的庇护，独自行走于山村外的伽而伽得……
莉莉丝无比清楚，她绝对会被当做女巫异端。
没走到母亲口中所说命运的耶路撒冷，就要在火堆上洗涤灵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