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平息下心中的躁动。
贪图一时之快后面临的就是领主的记恨,即便领主不报复也会让老实的瑞德一家生活在惶恐当中。
“没事了,先扶你母亲进屋吧。”
瑞德将母亲扶起。妇人的膝盖已磕出红痕,脸上惊魂未定,看向格蕾的目光里混杂着感激与一丝隐藏极深的畏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格蕾头上的犄角是相当明显的异族特征。
“多谢……多谢小姑娘解围,只是……只是连累你……这可如何是好?”
“放心吧大娘。”
格蕾笑容轻松,“我又没得罪那家伙,他最近应该不会来找麻烦了。”
进屋后,格蕾才真正看清这个家的窘迫。
地面坑洼不平,墙角堆着几捆干枯的秸秆,唯一的木桌缺了条腿,用石块垫着才勉强平稳。
里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想来是瑞德病重的父亲。一个梳着两条细辫子的瘦弱小姑娘缩在灶台边,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她。
“这是我妹妹,莉娜。”
瑞德小声介绍,又指了指里屋,“那是我爹,入秋后就得了寒症,一直好不了。”
格蕾点点头,俯身微笑着摸了摸莉娜的小脑袋后,目光落在灶台旁一个破麻袋上。袋子敞着口,露出里面混杂着草籽和泥土的颗粒,颜色暗沉,有些甚至发了霉。
“这是……”
“是麦种。”
瑞德的母亲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领主大人收走秋收的粮食,只给我们留了他不要的。来年开春播种也只能用这些,可这种子……”
她没再说下去。
格蕾捻起一粒种子,指尖传来潮湿的霉味。这种子别说丰收,播下去怕是一半都会烂在地里。
“镇上家家户户都这样?”
“都差不多。”
瑞德苦笑,“领主说今年是战时,要多收三成税,可谁也不知道在跟谁打仗。”
帝国税收的基准是三成,战时可上浮至六成。领主竟能不顾镇子的情况,强行征收丰年基准的六成赋税,还美其名曰战时,显然是钻了边境监管松散的空子。
他留下这些劣质种子,镇民用这些种子耕种收获微薄的粮食,大部分被领主搜刮走,剩下的勉强够活命,来年只能继续用劣质种子播种,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镇民被牢牢地绑在土地上,既不会饿死,又能最大限度地榨取价值——这比直接抢夺更阴险,也更“合法“。
在法理之内,行剥削之实。
格蕾对领主本就没有好感,现在更加嫌恶了。
“镇子附近,有没有不属于领主的土地?”
格蕾忽然问。
瑞德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头:
“镇子西边有一大片滩涂地,挨着河谷,以前大概是想开垦成农田的,可那里种什么死什么。领主早就放弃了,划在自己土地之外,您问这个做什么?”
格蕾眼睛一亮。
若能把那片滩涂改造成良田,就可以种上耐低温的冬麦。
并且因为那是无主之地上的产出,至少在律法上领主没有权利染指。更重要的是用新收获的粮食留种,就能摆脱对劣质种子的依赖。
但改造滩涂需要人手,更需要名正言顺。镇民们早已被磨去了斗志,单凭她一个陌生人的号召,很难让他们相信滩涂能变良田。
她需要一个合法的名义,一个能让镇民放下顾虑的理由。
格蕾站起身,重新戴好兜帽。
“我出去走走。”
离开瑞德家后,格蕾没有直接去滩涂地,而是略做走访后朝着镇子中心的教堂走去。
教堂是镇子里唯一还算像样的建筑,石砌的墙壁,尖顶的塔楼,只是墙壁上的白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的灰色石块。
圣光教廷在大陆中原沃土的影响力巨大,每个镇子的牧首虽然不直接参与行政,却拥有宗教上的权威,甚至能对领主的决策产生一定影响——前提是,这位牧首愿意这么做。
牧首法利文正在教堂内的书房整理文书。
年龄大约四十左右,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紫色祭袍,手指上戴着一枚刻有教廷徽记的银戒。
他清楚领主的所作所为,甚至比镇民们更清楚。领主是靠着自己与帝国内一名侯爵的关系,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可他不能管。
他只是个偏远小镇的牧首,没什么背景。领主背后有侯爵撑腰,他若出面干涉,轻则被调去更荒凉的地方,重则可能被扣上煽动民众对抗的罪名。
圣光教廷的使者一般来说能压同阶等的帝国贵族一头,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己在教廷内也不受重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诵念着忍耐的教义安稳度日。
正想着,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木梁断裂的声音混杂着瓦片破碎的动静,灰尘簌簌落下。
法利文惊得猛地站起,抬头就看见天花板破了个大洞,夕阳的金光从洞口灌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一个灰色的身影从洞口落下,轻盈得像片羽毛,稳稳地站在他面前。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可爱却冰冷的脸。额角那对小巧的枯木色犄角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格蕾没有完全隐藏身份,适当显露一点异常,更能达到震慑的效果。
“异族……”
法利文的声音微微颤抖。
比任何威胁都更有震慑力——她能轻易拆了屋顶,也能轻易捏碎他的骨头。
帝国境内对异族进行了数轮清洗遣送,即便如此也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可为何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还用如此粗暴的方式闯入他的书房?
“别紧张,我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来跟你谈笔交易。”
法利文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方若想杀他,根本不必多费口舌。他整理了一下祭袍,尽量维持镇定:
“你……你想谈什么?”
“谈谈领主的税收,谈谈镇民的死活。”
格蕾开门见山,目光直视着法利文,“牧首大人在镇子上待了不少年,总该知道领主的税收早已超出了界限,优质种子被搜刮走,只留下霉种让镇民耕种,这根本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法利文的脸色变了变,避开了格蕾的目光。
“领主的税收政策,是基于帝国律法制定的。我只负责传播教义,无权干涉领主合规的行政事务。”
“无权干涉?镇民们信奉圣光,缴纳供奉,可当他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教廷的怜悯在哪里?”
格蕾轻笑,“我知道你不满领主的做法,但你怕领主报复,怕影响自己在教廷的前途,不是吗?”
看到对方变换的脸色,格蕾知道她猜对了。
事实上在来之前她已经在一些镇民口中了解过这位牧首大人的风评,意外地还算不错。甚至有位镇民偷偷告诉格蕾,牧首大人曾用自己的私粮救济过他。
“我能让镇民们活下去,还能让你不用担任何风险。你知道镇外那片滩涂地吗?”
法利文不明所以。
“知道,一片废地而已。”
“我能把它变成良田,种上冬麦。”
格蕾语气坚定,“三个月后收割粮食,虽然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但能留下优质的种子,明年开春再种。”
法利文愣住了,随即失笑。
“恕我直言,那滩涂地常年积水,土壤里全是盐碱,怎么可能种出麦子?就算能种,领主也不会坐视不理。”
“领主那边我来应付。你只需要利用你的身份,号召镇民去改造滩涂。”
法利文沉吟片刻。
若是成功,他便是功臣,足以让他在教廷内获得关注;可若是失败,领主追究起来,他就是妖言惑众的罪人。
“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因为对你没坏处。若是成功,功劳全归你。”
格蕾顿了顿,视线扫过天花板的破洞:“若是失败,你就说我胁迫你。这个洞就是我使用暴力的证据,所有人都会相信你是受害者。领主迁怒不到你头上,教廷也会因为你反抗异端而嘉奖你。”
进退皆宜。
法利文终于发觉,对面这个看起来年轻的异族少女早已算好了所有退路,只等着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