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接连三日未曾降下。
初雪早已融化,剩下些许湿润气息,被数日来的晴天晒得渐渐消散。
风中依然带着冬日的清冽,但却并没有刺骨的寒意,阳光透过疏朗的云层洒在大地。
这样的天气对于冬麦来说正是时节,土壤带着雪水浸润后的潮气,最宜新芽扎根。
格蕾正躺在磨坊的石屋顶上。
胳膊曲起垫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草穗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扫动。
屋顶的稻草被晒得暖和,格蕾微微眯着眼,看云絮在湛蓝的天幕上慢悠悠地飘移。
四天前种下的那盆冬麦,芽尖已经顶破薄土,格蕾昨天将它带到了教堂去。牧首法利文看到那簇新绿时,虽没多说什么,却郑重地将陶盆摆在了圣坛旁。
按约定,他该在今日履行承诺了。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睫毛在眼底投下光斑,有些晃眼。
格蕾懒洋洋地侧过身,伸手抓过旁边的草帽扣在脸上。
她身上已换下了在这里格格不入的白色圣衣,还有那件用于远行的灰色斗篷。
此刻穿的是一身麻布衣裙——普通的乡村少女装扮。
上半身是利落的月白上衣和亚麻色马甲,袖口用同色的线仔细收了边;下半身的裤腿扎在膝盖下方,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旁边的屋脊上,一双深棕色的防水靴正摆在上面晒着,曾经为了照顾花圃而准备的靴子现在正好用的上。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磨坊下方传来,伴随着铁器碰撞的轻响。
格蕾掀起草帽的一角,透过缝隙往下看。
瑞德正背着半篓工具往滩涂的方向走。他肩上扛着铁铲,篓子里还放着几个陶罐和粗麻绳,显然是打算趁着天气好多干点活。
少年的脚步有些沉,大概是连日劳累的缘故。
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压根没注意到屋顶上还躺着个人。
“喂,少年。”
格蕾用脚踢了踢瓦片,发出清脆的响声。
瑞德吓了一跳,看到屋檐边露出的草帽和那双晃悠的腿,才认出是格蕾。
他连忙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放下肩上的工具。
“格蕾小姐,您在上面啊。”
格蕾从屋顶上往前挪了挪,顺势坐在屋檐边缘,赤裸的双足垂在半空,洁白圆润的脚趾如珍珠般微微蜷缩。
“来了为什么不叫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当劳模?”
“我……我担心您还在睡着。”
“我哪有这么懒。”
格蕾佯怒,但上翘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瑞德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悬空的脚丫,那双脚白皙小巧,脚踝处还沾着点干草屑,大概是刚才在屋顶打滚蹭到的。
少年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连忙移开视线,声音讷讷的。
“天还是凉的,您这样光着脚……容易着凉。”
“着凉?”
格蕾挑了挑眉,故意把脚晃得更欢了些,“放心,我强壮得很,没那么容易生病。”
但看着瑞德一脸担忧的模样,格蕾也不再逗他,转而说起正事。
“你都连着三天自己一个人往这里跑了,天天累地像个老黄牛。”
格蕾伸了个懒腰,“可这滩涂多大?你一个人挖到开春也挖不完十分之一,不如歇着,等镇上的人来了一起动手。”
“多做一点是一点。”
瑞德用袖子擦了擦铁铲上的灰尘,声音很轻:“多挖一尺,将来引水的时候就能快一分;多翻一块土,播种的时候就能早一天,大家就能更快些看到收获。”
格蕾摇摇头。
“你觉得改造这滩涂,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挖渠排水吗?您说过要先把盐碱水排出去……”
“挖渠排水、翻土晒田、堆肥改土,这些是很重要。”
格蕾身体稍微往前探了探,用手掌支撑起下巴,“但是最重要的是要许多人同心协力,你一个人怎么也翻不完那些盐碱地,就像试图用手掌舀干整条河谷的水,是白费力气。”
瑞德沉默着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藤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筐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坚定:
“格蕾小姐说得对,我一个人确实做不到。可是……”
他朝滩涂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里隐约能看到一道浅浅的土沟,是他这几日的成果。
“哪怕只是让镇民们路过的时候,能看到有人在为这件事努力,能让他们觉得或许真的能成,我就不算白干。”
格蕾不禁一怔。
她原以为这少年只是老实听话,却没料到他看似木讷的外表下,藏着这样细腻的心思。
比起空洞的承诺,行动显然更能打动人心。
尤其是对这些常年陷在贫困和绝望的镇民而言,一点点正在改变的迹象,或许就能点燃他们的希望。
感觉自己好像被少年教训了一通。格蕾忽然尝到些苦味,便把狗尾巴草吐了出来。
“好吧,你说的对,想干就干吧。不过别太拼命,累垮了可没人替你干活。”
“嗯!我知道了!”
瑞德用力点头,脸上露出笑容。他扛起铁铲,又看了一眼屋檐下晃荡的脚丫,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叮嘱了一句。
“您也早点下来吧,风真的挺大的。”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格蕾挥挥手,看着瑞德转身朝着滩涂走去的背影。
屋顶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微风拂过光秃秃的风车木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格蕾重新将草帽扣在头上,遮住了犄角,心里却不像刚才那样平静。
其实她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牧首的支持固然重要,但圣光教廷的影响力在这偏远的边境本就有限,远不及领主的权势来得直接。镇民们长期受领主压榨,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很难说敢于违抗领主的潜在禁令,冒着白费力气的风险来参与滩涂改造。
家里的存粮已经见底,与其把力气花在这片绝不可能长出庄稼的滩涂上,不如去领主的庄园打零工换点粗粮,至少是实在的好处。
万一最后改造失败,说不定还会被领主以聚众闹事为由刁难。
种种顾虑之下,最终选择不来似乎才是最理智的决定。
格蕾思虑重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帽边缘的草绳。
如果真的没人来……
她看向远处领主庄园的方向,那里的塔楼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她对瑞德许下过承诺,要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若是和平的方法走不通,那她不介意用另一种方式,给这些被压迫了太久的人们讨回一个公道。
领主的城堡虽然坚固,可在格蕾的力量面前,不过是堆脆弱的纸浆。
只是……那样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圣光教廷不会坐视有人在他们的教区里动用暴力,帝国的律法也容不得私刑。她或许能一时帮镇民们震慑住领主,却无法永远留在这里守护他们。
格蕾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层不知何时变得稀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从镇口的方向传来,伴随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声和人们的交谈声,打破了滩涂边缘的宁静。
格蕾和瑞德同时抬起头。
只见一群镇民正扛着工具与种子,沿着他们走过无数次的小路往滩涂这边来。
他们的脸上带着犹豫,忐忑,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格蕾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
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