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学二年级时,有个女生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呆呆的,但笑起来总是很可爱,可是她的颜色总是淡淡的。我不介意,我想也许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人颜色是淡淡的吧,我选择包容她。
但我的同学却不这么想,他们总说我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讲话,难道他们就真的看不见你吗?我觉得一定是因为你太特别了,所以让别人嫉妒,他们才会那样说。
他对我很好。我的身体总是很差,父母也因此对我特别失望,但每次当我累到趴下,把滚烫的脸埋进臂弯里时、抬起头,总能莫名出现一颗糖。我肯定那颗糖是真的,甜甜的,带着浓郁的草莓香。
说来奇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从来没告诉过我,我只叫她“宝”,因为在我们这里的方言里,“宝”也有傻的意思,我觉得很符合她,所以一直这么叫着。
再后面,大概是六年级,她变得慢慢清晰起来了,不像以前那样透着光了,而且人也长的更成熟了,看起来高挑,清瘦,一双大眼睛总是好奇的望着你。这段时间,除了上课我一般都和她在一起,我想她也许是别班的,但我没问过,总感觉一问就会有什么东西会被打破。
有一次她哭丧着脸,说数学老师因为作业把她给骂了。我当时非常的气愤,因为在我看来她做的一点没错,只是单位换算出了点问题而已,为什么要这样子去骂她?我必须要去理论。我找到老师,据理力争的去解释,她就躲在我后面,双手把我的衣袖抓的很紧。老师一开始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困惑,她揉了揉太阳穴,嘟囔着“也许是我看错了吧…”,最终也只做了一个没有什么诚意的道歉。
我当天放学时才想起来,那个老师似乎也看得到她?但我最终没有得到证实,因为第二天,那个老师因为岗位调离,再也没给我们上过课了。
进入初中,他又开始变得淡淡的了,像浅色的水墨画一样,但是这层朦胧感让我觉得她更加美丽。
我在初二上学期的尾声,新年前夜,和她表白了。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我拉着她跑到江滩一个人稍少的转角。远处,预告烟火的广播声隐隐传来。“我……”话到了嘴边,却卡住了,脸颊烫得厉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安静地望着我。
就在那时——“咻——嘭!”第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的夜空轰然绽开,金色的光芒如雨般洒落,照亮了她的脸庞。
“我喜欢你!”我趁着烟火的巨响喊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整张脸像一朵缓缓开放的花。她飞快地用那条米白色的围巾把下半张脸藏了起来,只留下那双荡漾着微光的眼睛,里面映着漫天流转的光彩。
“我也是….”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围巾传来,闷闷的,却无比清晰。
我们并肩坐在河滩的石阶上,我将围巾的一端分给她,我们共享着彼此的温暖。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我们笨拙地讨论着未来,说要考上同一所高中,说以后要养一只猫。她的手不知何时放进了我的口袋,我们的指尖轻轻碰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只觉得满世界的喧嚣都成了背景,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天空中绚烂无比的寂静。
但是初三时她走了。没有任何预兆,就是突然消失了。
我非常气愤,继而陷入巨大的恐慌。直到我被叫到查收一封书信,是她写的。她写的字是很圆润的那种,但笔画有些拙,就像她的性格一样。信里写满了她突然离开的抱歉以及对我的种种关心,叮嘱我要按时吃饭,天冷加衣。但信纸翻来覆去,始终没有说到她离开的原因。
我想知道,所以我给她回了信,寄往那个也许存在的地址。但是之后就再无音讯。
我开始疯狂的去询问我周边的人有没有看见过她,认不认识她,但她们只是说我是疯子,我不明白,明明这么鲜活的一个人在哪儿,他们为什么看不见?更何况我还真实的收到过她给我的东西……
再后面的几年,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我是否真的不正常。直到有一天,我看着镜中那个眼眶深陷、神情偏执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我所有的呐喊,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声的高墙,连回音都没有。
没了她之后,我只能退回我自己的角落。我开始投入到与其他人的交往中,我们笑着,闹着,老师和父母也以为我终于恢复了正常,欣慰的拍着我的肩膀。只是在谈话之余,望向窗外,我还是会想,那道身影会不会突然的出现,在雨雪夹杂的夜里,我可以卸下所有,飞奔过去拥抱她。
但一切却又再次出现了转机,就在昨天,我收到了她寄过来的围巾。
(二)
我紧紧攥着那条围巾,像攥着我整个青春孤注一掷的证明。它在!她就在!
我激动的整个脸都深深埋进那条蓝灰色的围巾里。羊毛柔软,却带着一股干燥的,略有粉尘味的皂香,固执的覆盖了想象中的香甜。
不对。
这气味如此陌生,冲鼻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咳嗽,但是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咳嗽….粉尘味…皂香…
这几个名词不断在我脑海中反复,混乱中,我想起了一些几乎快被遗忘的事情。
但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会是这个气味。
那个人…那个人…可能是唯一的知情人。
我现在必须找到他..现在。
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找老同学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她家的地址,站在那扇陌生的门前,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但我最终还是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位面容憔悴的母亲。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围巾,我读不懂她的眼神——像是等待已久,又像是哀痛。
“阿姨,我……我找林晚。”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身让开,随即轻轻的说道:
“她……在房间里。你自己去看吧。”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
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席卷了我。我像走向审判室一般,一步步挪向哪里,颤抖的推开了门。
房间很整洁,但也有生活痕迹,桌上的书和笔记摆的到处都是,一个被打开的盒子格外显眼,我觉得它似乎是在等待着谁,我又望向那位母亲,见她并没有阻拦的意思,我便开始翻阅了起来。
(三)
我叫林晚,我正在沉没。
疾病是每天上涨一公分的海平面。先是奔跑,然后是久站,现在,握笔也成了需要耗尽全力的事。世界像一幅被水浸坏的画,色彩和轮廓都在溶化、淡去。一种罕见的基因病,无法治愈,只能“延缓”——这个词,是温柔的凌迟。
正因如此,我总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关爱,每个人看你的眼神,帮助你时的神情,都像是在施予怜悯,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说,你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不喜欢这样。我从小就是一个投桃报李的人,如果你对我很好,那么我一定会加倍的对你好。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我时常感到难受,对他人感到抱歉,我能做的事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们给予我的太多,而我给予他们的又太少。
我变得麻木。直到听见他描述那个她——“颜色总是淡淡的”。
像被闪电击中。他怎么如此精准地命名了我的消失?
我开始观察他。他的孤独,源于体弱和“古怪”。但与我被动地湮灭不同,他在主动创造一个世界,一个避难所。这真是一种残忍的天赋。
于是,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缠绕住我濒死的心:
如果,由我这个正在真实变淡的人,去扮演他那个淡淡的幻影呢?
这是否意味着,我依然能“创造”?依然能给予?
我还有给予爱的能力。
第一次放那颗草莓糖,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趁无人注意,把一颗草莓糖放在了他摊开的练习本旁边。
他醒来时,看着那颗糖,眼睛先是茫然,随后一点点亮起来,像夜空中的星火。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然后,他笑了。那不是一个对着幻影的笑,而是真实的、带着甜意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笑容。
那一刻,我的心被一种酸涩又滚烫的情绪填满。原来,我也可以让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笑容。
糖是我病体的标配,是虚弱的象征。而现在,我让它变成了他脸上的笑容。这像一种隐秘的复仇,向命运偷来一点可怜的掌控感。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扮演。
我学着她的呆与笑。我在数学作业上“故意”算错,看他为我(为他的幻影)挺身而出,激动地与老师争辩。他抓着不存在的我的衣袖,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虚妄的温暖。我仿佛在创造一个世界,并从中汲取微小的、活着的实感。
那一天,他对着身边的空气,红着脸表白了。我站在几步之外,学着他描述的样子,用围巾半掩着脸,对着江风和烟火,轻轻点了点头。他说:‘宝,我们会有未来吗?’ 我在心里说:‘你的未来,一定会很好。只是,那里没有我。’”
他在对空气诉说未来,我在对江风默念告别。
扮演“宝”,起初与爱无关。我需要这个角色。在扮演时,我不是困于轮椅的林晚,不是易碎的珍品。我是被需要的,是能让他笑的“原因”。这感觉像毒品,是我对抗存在感湮灭的唯一武器。
但初三,病情急转直下。她必须消失。我写了那封圆润拙朴的信,满是关心与抱歉。我不敢写原因——难道要说,你爱过的女孩,是一个即将被病魔带走的、真实的谎言?
可之后,虚无再次笼罩。我赖以生存的舞台塌了。
我想最后做点什么,保全那个美好的想象,完成最后一次对抗。
我想到了那条围巾。
对,就是它。
我开始织。手指已不灵活,每织一针,都伴随颤抖和刺痛。毛线一次次掉落,我只能费劲地拾起。过程缓慢而痛苦,像我的人生。
但我偏要织完。
我要让这条围巾,成为我意志的证明。看,一个连握笔都困难的人,也能完成一件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作品。我林晚,存在过,抗争过,并且也留下了痕迹。
更何况长时间的观察,让我对他产生了爱。这大概是我能留下的,最后一点真实的东西。用六年,织一条围巾,仿佛这样,仿佛这样,就能把我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爱恋、我的陪伴、我的整个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都织进去。
围巾织好了。最后一针落下,我长长舒了口气。我拜托妈妈,在我走后,匿名寄给他。
妈妈红着眼问:“不署名吗?不让他知道是你?”
我摇头,眼泪决堤。
“知道又如何?让他怀念一个真实的、残缺的我,不如去补全那个她。那个……能让他笑的女孩。”
窗外雪花飘落,像极了江滩的烟火,纯净,冰冷,转瞬即逝。
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苍白的少年,在绚烂夜空下,对着谁露出最温柔的笑容。
而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围巾掩住脸,也掩住所有汹涌的、寂静的爱。
我知道他可能会寻来,会绝望、自责。但那个“她”会将他永远困在过去的幻梦里。我要用这条真实的围巾和随之而来的残酷真相,亲手扼杀“宝”,将他从永恒的等待中释放。痛彻心扉之后,他才能走向真实的世界,去拥抱真实的人生,去爱一个真实的人。
这很矛盾,但这个角色从诞生起就是矛盾的。既然如此,就矛盾到底吧。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颜色淡淡的她,是我发出的、最绝望的求救:一个正在消失的人,在沉入寂静前,用尽力气在世界边缘写下——我在这里,请看见我。
现在,生命正从躯壳里一点点抽离。
一片混沌中,我忽然开始想象他围上它的样子。
羊毛会包裹他的脖颈,灰蓝色会映亮他的眼眸。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无法言说的眷恋与歉意,会化作真实的温暖,替他挡住往后所有的冬天。
很暖。
一定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