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大人，我感觉最近总是会心慌，这是为什么？”
男人面色紧张地对着面前的神官说道，他穿着用厚实的羊毛制成的宽松长袍，领口很高，袖子宽大，由于禁奢法令的限制，平民用不上太高级的面料，从此人虽然衣着光鲜但还穿着羊毛长袍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个相当富裕的平民。
“因为你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光，却又蒙受神的恩典。”
仿佛在背诵着教典，神官一丝不苟地说道。乌黑的头发中夹杂着几丝斑白，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额头上三道极深的，仿佛刀刻的横纹，那是迷茫之人特有，因思考与烦躁的重量压出的沟壑。
“犯，犯罪？我，我没有啊！”
听着神官的话，男人急忙反驳道。
神官没有回应他，而是看向身后，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注视着教堂中央，那道空心的圆环。
“世人皆有罪，只是他们尚未意识到自己是罪人，而你的烦恼，源自你信仰的不坚定。”
“那，那我该怎么做？”
神官转过身，用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圆，这是日神教会的专用祈祷手姿。
“很简单，教皇感怀世人的辛劳，自愿承担了你们的罪，你们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便可以享受这一切。”
男人大喜过望：“是什么？”
神官用眼神朝着边上的修女示意，对方立刻拿过来一个沉重的钱箱。
“只需要六银币，我们便会为你颁发赎罪券，向神明证明你的信仰。”
“好的好的，我这就给！”
叮当一响，银币落在钱箱里，仿佛在象征一个灵魂又升入天堂。
神官目视着对方离开，走到修女旁边。
“收到多少了？”
“一共一百零六银币。”
听到这个数字，他本就深刻的眉间又凹陷下去，空洞而缺乏焦点的眼神闪过思考，又很快被忧虑取代。
“不够……不够！现在的人太不虔诚了！”
语气含着怒意，他重重地捶打着桌面。
他的愤怒并不真正在于人们信仰的缺失，而在于自己前路的愈发渺茫。
作为神官，他的年龄已经算得上相当老了，如果再不做出什么功绩，估计这辈子都出不了这个白羊城！
该怎么办？
他目光阴沉下来。
只有，继续那个办法了……
“孤儿院那边有要被领养的孩子吗？带过来！”
“有，但……”
“带过来！”
宛如咆哮一般，修女不由得退后，些许的良知被压在心底，她只是说道：
“是。”
……
“修女姐姐，我们要去哪啊？”
大约八九岁的女孩抬起头，露出金灿灿的双眼，闪着好奇的光，金色的头发随着她的跳动一阵阵地摇晃。
看着眼前活泼的少女，修女挤出一丝苦笑。
“不是有人要领养你吗？我们是过去见他的。”
她撒着这种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谎，已经麻木的内心却还是不由得一痛。
“可这里……不是教会吗？”
女孩抬起头，疑惑地歪了歪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乖巧地跟在对方身一后。
“……来了？”
一个看上起相当可怕的中年人出现在眼前，他的目光放在女孩身上，在那金灿灿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下。
坎特伯雷的王室，似乎就是金发金眼。
作为坎特伯雷的国民，他虽然不了解国家政治之类的复杂事情，但起码还是知道统治者的特征的。
和这个女孩的模样也太像了。
“她跟王室有什么关系？”
拧着眉头，他问道。
“没有关系，似乎只是巧合。”
巧合吗？那就好。
“过来。”
像命令一样，他对着女孩说道，冷硬如右的语气让女孩浑身一抖。
她瑟缩了一下，躲在修女身后，小手攥紧了修女服粗糙的袍角，试图寻求最后一丝庇护。
修女身体僵硬了一下，视线与神官对上，连忙低下头。
“……过去吧。”
声音干涩得如砂纸摩擦。
神官终于不耐烦了，他一把抓住女孩的手，拽着她，走过高坐的日神的神像。
女孩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上，忽然，鼻子里涌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像是霉菌混合着尘土，有着陈旧血腥味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神官打开了地下室的大门，门内是向下的石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像是巨兽贪婪张开的食道。
神官沉默着，一步步踏下向下的石阶。
当修女再次抬起头，只能看见女孩回头时眼里潜藏的恐惧。
多少次……她已经看过这种眼神多少次了？
双手在身前紧紧交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被压抑的良知，此刻化作细密的针，扎着她的心脏。
她面对着日神的神像，做着一如既往的祈祷。
一如既往，神明不会回应她。
……
地下室里，昏暗的油灯在墙面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仿佛无数魂灵在呐喊。空气黏稠而冰冷，充斥着铁锈和腐朽的气息。
神官松开了手，女孩无助地环顾四周。
角落里，一座蒙着灰尘的雕像无言地贴着墙面。她有着十二对羽翼，脸上显出英勇的姿态，却像一个被遗忘的囚徒，忍受着岁月的侵蚀。
女孩的视线被深深吸引住了，她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英雄的雕像。”神官抬起眼皮看了眼，很快又放下。
“英雄的？为什么在这里？”
声音中带着颤抖，或许是孩童天性使然，或许是她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即使心中有着害怕，她还是问道。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神官淡淡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一一回答了女孩的问题：“日轮化身英雄们拯救了世界，虚假的英雄们已经死了，人们自然是去信仰真正的日神了。”
女孩不明所以，神官也没有再解释，他径直走向角落，铁锈味弥漫最重处。
她留在原地，不安地四处乱看，看见房间中央，一座祭台，摆着一根木杖。
那木杖约有半人高，通体是不祥的幽黑色，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暗红色宝石，杖身雕刻着扭曲的纹路。
女孩好奇地走了过去，想要看清那奇怪的纹路。
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在视线中放大，仿佛在凄厉地对她嚎叫！
“啊！”
她尖叫一声，差点跌坐在地上，不由得闭上双眼，但一只大手扶住了她。
“谢……”
她刚想感谢，睁开的双眼中，却只有神官冷漠空洞的眼神。
神官的手如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女孩纤细的胳膊，防止她跑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其他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决绝的冰冷。
“看清楚了吗？”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很快，你就会成为其中之一。”
他的另一只手终于伸了出来，显露出他刚刚找寻之物。一柄被擦得闪闪发光的银制小刀，带着几乎化成实质的血腥气，向女孩的脸上伸来。
“这个方法是我从禁书上找到的，只要把一百个孩童的脸和鲜血献给神具，便能实现进化。”
神官自言自语，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在阴冷潮湿的地下，曾被神灵明许的废弃之地，只有已化为空壳的英雄雕像，和一名战栗的女孩。
“只要实现进化，我便是这城里唯一的与神共鸣者了！那时，我便可以成为白羊城的司祭！”
冰冷的话语掩不住心中的激动，那双空洞的眼神中也染上几分兴奋。
“不……不要……”
女孩终于明白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她挣扎着，试图摆脱死亡的阴影。
可又怎么逃得掉？神具使与凡人的差距尚且不论，一个大男人又怎么可能抓不住一个小女孩。
挣扎像滴入海中的水滴，无声无息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死亡的刀锋已经贴上了她的脸颊，下一秒死亡便要收割！
就在这时——
一滴水滴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可闻，哪怕只是一滴水。
怎么会有水？
虽然地下室相当阴湿，但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他记得自己没有留下一个可能会漏水的地方。
不，不对，不是天花板！
循着声音看去，是那尊蒙尘的十二翼雕像。
可雕像怎么会流泪？
他带着恐惧，眯起眼睛，却看见——雕像那低垂的眼敛下，正缓缓渗出……泪水？
“嘀嗒。”
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某人的叹息。
神官的心灵如同被一记重锤砸下，他不敢置信的后退。
他想起了自己曾在小时候听过的传说。
传说，世界曾经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到处是狰狞的恶魔，它们将人们当作口粮，肆意虐杀，哪怕现在也在没有教会庇护的城外肆虐。为了拯救世界，日轮化为数位英雄，手持神具将恶魔的统领消灭，使恶魔化为散沙。之后，日轮回到天上，而祂化身的英雄也化为雕像。
过了很久，日轮发布神渝，让人们供奉真正的日轮雕像，把已经成为空壳的英雄雕像藏入地下。
于是，曾经为世界舍生忘死的英雄的雕像，如今却只能与老鼠和灰尘作伴。
毕竟，他们只是空壳。
可……空壳怎么会流泪？
如果这不是空壳，那么他们供奉的……又是谁？
“是谁？”
拔出插在祭台上的木杖，不祥的幽光从杖上浮现，还有一串串凄惨的呐喊。
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当问题一出口，他便已唤醒神具，伴随着幽幽的红光亮起，一道凝练的、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光束，如同毒蛇出洞，直扑向无言的雕像。
光束毫无阻碍地击穿了雕像，溅起大量灰尘，挡住了视线。
错觉吗？
他摇了摇头，一回头，却发现原地空无一人。
“我已经看够了，无论是孩子的哭泣，还是……你的卑劣！”
冰冷、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声音有着沉重的力量，压得他连身体都直不起来，手中的神具传来悲鸣，杖上那些悲鸣的人脸在缓缓消融，如同进入烈阳的冰雪，每一张表情都带着解脱。
原本阴冷潮湿的地下室迎来了不可能迎来的炽光，温暖、灼热的光线充满了每个角落。
神官艰难地回头，空洞的瞳孔此刻被恐惧填满。
那是一副什么样的画面？
原本蒙着厚厚积灰的雕像已消失不见，出现在原地的，是一个只可能出现在壁画、圣典以及神话中才可能出现的身影！
十二只羽翼尽情舒展，在这逼仄的室内，那宛若神话天使的光辉衬得这里仿佛圣堂。纯白的发丝、纯白的眼睛，比新雪更纯净，比月光更皎洁，祂的面容完美的不似凡间造物，每一处线条都华丽得超出人类的理解，却又仿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亘古的悲伤。
神官瘫软在地，感觉自己的手臂、躯干、双腿，如同沙堡在潮水中消融，迅速而彻底。
我要……死了？
连惊讶都来不及，死亡如送来的信件一样准时而又精确地降临。
临死之际，他看见，自己带来的女孩，此刻正安稳地躺在对方怀里，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可他杀死过无数个这样的孩子！就在这里！就用这双手！而目的，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前路！
在这生命最后的瞬息，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我欺骗都土崩瓦解。他不再是什么神官，不再是什么追求力量的神具使，他只是一个被自己的贪婪和残忍所吞噬的、丑陋的怪物。
“我……我……”
他想说什么？忏悔？求饶？还是不甘？
都来不及了。
在那双纯白、悲悯却又绝对冰冷的眼眸注视下，他最后一点意识如同风中残烛，猛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湮灭。
他的存在，连同他所有的罪孽与野心，彻底归于虚无。
……
女孩觉得自己一定是遇到了神明。
她有美丽的眼睛，好看的头发，还有超漂亮的翅膀！
“你是神明大人吗？”
懵懂的女孩用纯净的金色眼眸，望着光芒万丈的大天使，小小的手无意识地伸出，想要触摸那流淌的光芒。
“……不，我不是。”
光之身影微微一滞，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只是……一个外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