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从荒原上那座承载了复杂记忆的小屋离开，李宇此刻正漫无目的地在这座陌生城市的某条街道上闲逛。
脚步有些迟滞，目光缺乏焦点，对于他那常常游离于常理之外的某些想法来说，他对那间简陋木屋的心理依赖似乎还没有彻底结束。
比如，来到这座城市的理由，就变得模糊不清——由于外出旅游、探索新奇并非他固有的爱好，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来到这座连名字都未曾留意过的城市的确切想法。
一切仿佛只是心血来潮，一个纯粹的、缺乏逻辑支撑的偶然念头，就将他带到了这里。
他昨晚还蜷缩在那间荒原小屋尚且暖和的被子里，试图舒缓某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现在却转而置身于这片完全陌生的喧嚣之中，像个局外人一样，望着眼前如同一团团混乱色块般涌动的人群；不久，一股强烈的、源自心灵深处的疲惫感便再次袭来，让他不由得在内心反思，自己为何会如此轻率地决定来到这里，闯入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纷扰。
尽管时间尚早，太阳才刚刚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可城市四周已然响起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嘈杂声音——车辆拥堵时不耐烦的喇叭声、引擎轰鸣声，以及人群熙攘往来、交谈呼喊的繁杂声浪。
这些声音总是不可避免地让李宇联想到过去一些不愉快、甚至令他感到束缚和窒息的记忆，让他一大早就心情烦躁，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网笼罩着。
早晨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并非清晨应有的清爽，而是大城市特有的、混合了工业排放与尘土的灰蓝色晨雾，低沉地笼罩在附近的建筑物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宇随意走进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路边小店，点了几根炸得金黄的油条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简单地应付着早餐。
他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只觉得味道还行，能填饱肚子，仅此而已，远不及荒野中独自猎食后那份原始的满足感。
不久，天色已然大亮，但那层令人不快的雾霾并未完全消散，只是变得稀薄了些。
而街道上的喧嚣却更甚了，如同逐渐煮沸的水。
不少人行色匆匆，用力地蹬着腿，脸上带着被生活驱赶的神态，眼神焦急，动作急忙，仿佛慢一秒就会错过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还有一些明显是情侣的男女，亲密地牵着手，但彼此间神情却有些微妙，说着些在李宇听来怪模怪样、毫无营养的甜言蜜语或抱怨。
李宇下意识地绷紧了脸，尽量将自己的感知缩窄，不去注意旁边那对举止过分亲昵、仿佛连体婴般的热恋情侣，试图将他们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这时，热情的店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无所事事和格格不入，不停地凑过来，指着玻璃橱柜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饰品向他介绍，尤其重点推荐了一枚海蓝色的、形状像是一片波浪的胸针，嘴里熟练地念叨着诸如“先生，这个款式很别致，您可以买来送给家人或者喜欢的女生，她们一定会很开心”之类的推销话术。
他本人向来对这类珠宝饰品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怀有一种近乎可笑的、源于某种过往经历的偏见，认为它们是华而不实、束缚人性的象征。
倒是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不远处另一个摊位前传来年轻女生看到类似饰品时发出的、略显夸张的惊叹声，她似乎真心实意地很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
李宇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从不属于，也永远无法融入这种对世俗物质抱有的、近乎虔诚的热情生活。
“早啊！老王，你这是去哪？”一个有些沙哑的嗓音响起。
“去买些东西，家里缺了。”另一个声音回应。
从街道拐角处的一家小型超市里，走出来一个身材瘦高、胡子拉碴、眼袋深重的男性，与恰好站在李宇身旁的一个矮个子男人熟稔地交谈起来。
两人显然是熟人，互相自然地递出香烟和火机，随着“啪嗒”两声，不久他们口鼻间便白烟缭绕，开始吞云吐雾，谈论着李宇毫不关心的家长里短。
李宇才刚进城没多久，甚至连方向都还没完全辨明，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充满烟火气却又让他感到无比隔阂的一切，他心中那点本就微弱的兴致，已然消耗殆尽，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灰烬。
李宇不再沿着主街行走，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小街道，试图寻找一丝喘息之机。
这里的人们似乎也各有各的奔忙：有的人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快步疾走，显然是匆忙地赶着去工作，脸上写满了压力；有的人则兴奋地和同伴讨论着刚看的电影情节，手舞足蹈；还有的人带着家里老人和孩子出来吃饭，洋溢着一种平淡的幸福……这是李宇一路上看到的、最普通不过的人间景象，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那对之前在早餐店附近就看到过的、举止亲昵的情侣，似乎跟李宇走的竟是同一方向，此刻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飘了过来。
“你看你穿的这是什么呀！”女生带着嗔怪的语气，打了男生的手臂一掌，抱怨着约会时男友的穿着过分地不讲究，显得邋遢随意。
几乎就在同一个地点，另一侧墙根下，一群打扮新潮、头发染着鲜艳颜色的年轻小伙子蹲在那里，人手一项棒球帽，正神秘兮兮地和朋友们分享、炫耀着。
那些帽子并非普通款式，都带有别致的、颇具设计感的图案和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实用、只为彰显个性的奇特形状设计，但他们似乎对此非常喜欢和投入，讨论得热火朝天。
这一切——热情的推销、熟稔的寒暄、情侣的抱怨、青年的潮流——都让李宇内心产生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一种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
离开的理由愈发强烈，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以致它足够让李宇轻易地说服自己，立刻转身，远离这片让他心烦意乱的区域。
然而，他走动的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这并非是李宇最终决定离开了，而是他的目光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引——他猛地转身，定睛看向身旁一栋建筑光洁的外墙，或者说是透过那冰冷的墙体，他的“感知”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她们出现在墙的另一侧，或者说，是在他意识映射的某个层面上。
他立刻强行截断了内心所有翻涌的、无关的心理活动，所有的注意力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那两个身影之上，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他对这两个人的兴趣，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的涟漪充满了他的整个心房，将之前的烦躁和不适都暂时挤到了一边。
然而，内心的好奇并没有被立刻、直接地满足，因为他并没有立刻动身去找那两名近在咫尺的女生，反而被另外一个更根本、更令人不安的疑问俘获了心神，如同陷入了泥沼。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她们？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看起来，这似乎是个愚蠢至极、毫无意义的问题。
世界很大，但也很小，偶然的相遇每天都在发生。
但李宇凭借某种直觉，觉得他必须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这背后或许隐藏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关联或预示。
李宇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不远处那对情侣中男生正在查看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时间。
他刻意放慢了原本就有些迟缓的脚步，一面如同暗影般缓慢地、不着痕迹地向她们靠近，一面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思考漩涡之中，外界的声音仿佛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
“如果梦境是真的……如果是某种必然……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沉浸在思索中已有了好一会儿，脚步也未曾完全停歇，只是如同梦游般移动着，精神完全集中在由这次意外相遇所联想到的一系列问题上，试图从混乱的线索中理出头绪。
他跟着某种无形的牵引，穿过一个个或宽敞或狭窄的拐角，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甚至能隐约听到她们交谈时清脆的笑声。
到了！李宇亲自到了她们眼前，几乎是擦肩而过的距离。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知，都如同聚光灯般死死集中在她们身上，对周围其他的事物，那些喧嚣、那些行人、那些店铺，都变得模糊而不在意。
他的内心，似乎有一个角落在不以为然地、带着冷眼旁观意味地笑起来，观察着这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然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情发生。
没有预想中的对视，没有突如其来的搭讪，更没有想象中的冲突。
她们和他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互相平静地经过，甚至连眼睛也未曾对视在一块，仿佛他只是路边一棵不起眼的树，或者一个模糊的背景板。
她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
李宇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思忖着这平淡无奇的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某种征兆的落空，还是更深层暗示的开始？
不过，另一件事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这两人的样貌、身形，以及刚才隐约听到的交谈声线，与他梦中出现的影像极为相似，几乎可以重叠。
基于此，他初步判断她们就是梦中出现的那两个相同的人。
现实中存在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那个清晰得不像话的“梦”里——那么，那个或许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梦。
一种显而易见的解答浮现在脑海：那是某个未来时间点上，真实发生的场景。
名字（如果梦中有提及）、外貌、声音这些关键要素基本一致，单凭这一点，似乎就足够让倾向于理性（尽管他的理性常常异于常人）的李宇相信这个答案。
在梦里，他与她们似乎处于某种特定的情境下，甚至可能就在她们身边，进行着某种亲昵的交谈（李宇对“亲昵”这个词本身抱有极大的意见和排斥）；而如今，在现实中，即使他亲自出现在她们眼前，近在咫尺，她们也并未发现自己，眼神没有丝毫停留。
这简单地证实了一个事实：在当前的现实时间线上，她们与李宇根本不相识，毫无交集。
李宇有些颓然地靠在一旁冰凉粗糙的墙壁上，从狭窄的巷道空隙间望向被切割成一条线的天空。
一朵孤零零的、边缘清晰的云彩挂在正中间，恰好半遮挡住了试图全力释放光热的太阳。
一阵微风吹来，那朵云彩开始极其缓慢地移动，最终，彻底盖住了太阳，投下一片短暂的阴影，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自从钻进这个关于梦境与现实、偶然与必然的思考迷宫里，就不得不开始忍受一种在心底慢慢滋生、并且逐渐增长着的反感与抗拒情绪。
如果梦里的场景是未来某个时刻的、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想法让李宇从心底感到一阵极力的厌恶和排斥，仿佛被强行塞入了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
他的思考内容，如同一个恶意的低语者，不断挑衅着他的心理底线，暗处滋生着负面、阴暗的情绪，像是藤蔓般缠绕上来。
李宇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就此立刻离开这座城市，远离这两个可能带来“既定未来”的人。
他发自内心地排斥如今所面临的、充满不确定性和潜在束缚的境况……
他强行停下有些失控的思考链条，但一种混合着焦虑和憎恶的情绪已经浮现，十分露骨，毫不掩饰地折磨着他的心。
这种感觉很痛苦，像是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却又并不少见，至少对经历过无数内心风暴的李宇来说，这种程度的自我折磨几乎是家常便饭。
他下意识地环抱双臂，仿佛这样能给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同时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试图继续探究，找到那个最终的、能让他心安的答案，尽管在理智上，他觉得这种行为本身可能就十分天真和徒劳。
思路不得不向下延伸，如同走向一条岔路。
目前来看，似乎有两种主要的答案可能性存在，而哪一个更接近真相，将直接决定他接下来即将作出的行为——是留下观察，还是立刻逃离。
第一种可能：梦只是一种可能的未来预览。
它像是一个警告，展示了一种潜在的、可能发生的未来走向。
无论这个未来是否讨自己喜欢，但它为目前为止的行为作出了警示。
如果他不对自己过往的习惯、行事方式作出刻意的改变，那么某种他不愿见到的“悲剧”（或者仅仅是他个人定义的悲剧）就会发生，梦境最终成为无法挽回的现实。
李宇的思维在此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然后才继续深入，小心翼翼地考虑第二种更为可怕的可能。
第二种可能：梦是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它所展现的一系列景象，其发生本身就是以“这个梦会出现”为前提的，是整个因果链中早已注定的一环。
无论李宇此刻如何思考、如何回应、如何挣扎，都在它的预料和算计之中，最终，他所有的反抗和努力，反而都会阴差阳错地成为促成那样未来的一部分。
想到这种可能性，李宇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变得慌张起来，一种隐约的、如同潮水般漫上来的悲伤感笼罩了他，他甚至开始不信任自己的思考能力，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
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如此随意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却偏偏“偶然”地遇到了她们。
这真的只是一个纯粹的、毫无意义的巧合吗？还是说，这是那个既定未来正在一步步展开的预兆？
他进一步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在冥冥之中早已和她们产生了某种看不见的联系，以至于他会“无意识”地、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来到她们生活的地方。
例如，这座城市相比任何其他地区，是否拥有某种独特的、尚未被他察觉的特色，这种特色不仅养成了她们独特的行为习性，也在无形中吸引了自己，促成了这次相遇？
没有，他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根本不了解这座城市的环境、历史或任何特质，选择这里，完全是一个随机事件，纯粹出于偶然，如同掷骰子一般。
这个结论让他的神经更加衰弱了，感到一种无力感。
而且，退一步说，即使他内心深处确实是出于某种自己尚未意识到的、确定的理由来到这里，只是他一时忘了这个理由，那也同样没办法排除它是某种更宏大、更无法抗拒的“注定”安排；更没办法从根本上排除那个最让他抗拒的可能性——未来一定会像梦中预示的那样，分毫不差地到来。
在情感上，他对第一种答案尚怀有一丝希望，那至少留给了他改变和挣扎的空间。
然而，在冰冷的逻辑和某种悲观的直觉驱使下，他发现自己竟然更倾向于相信第二种答案，那个令人绝望的、关于既定命运的解释。
他的思绪因此而彻底混乱了，对难题的苦恼、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自己此刻优柔寡断、陷入哲学思辨状态的鄙夷，多种情绪混杂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
李宇过去并不希望，也极少有兴趣去深入探讨这类复杂的心理和哲学问题，他更习惯于用行动而非思考来解决（或逃避）问题。
但他现在确实苦恼重重，心情郁闷到了极点，这种精神上的强烈困扰，甚至直接反应到了外在行为上——他的眉头紧锁，嘴角下抿，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究竟在对什么感到如此烦躁？李宇甚至无意识地嘟囔出声，声音低沉沙哑。
他打算强行厘清这些盘根错节的情绪，试图减轻心理上的负担。
首先，他对那个“既定的未来”本身抱有怎样的看法？是恐惧，是厌恶，还是单纯的排斥？
李宇仔细分辨后发现，他此刻涌现的负面情绪似乎并不直接联系到未来是否确定这一点。
他过去从未有兴趣，也懒得去探讨过这类形而上的问题——未来是否是确定的，是否由命运掌控。
想到此，他几乎有些粗暴地将这项终极疑问从自己当前的关心事项中撇除，如同扫掉桌上的灰尘。
接着，他继续向内观察，审视内心那片翻腾的情绪海洋；他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想将胸中的浊气一并排出，然后继续往下思索，试图找到真正困扰他的源头。
………
不知过了多久，李宇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愈发狭窄、几乎无人的昏暗小巷里，脑袋里空空如也，之前的激烈思考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他双眼无神，失去了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街道尽头那一点模糊的光亮，那里似乎是这条小巷的出口，通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哐当～！
一声清脆而略显刺耳的关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小巷的死寂。
李宇像是被从梦中惊醒般，猛地扭过头看过去。
只见一戶人家的红色铁门紧紧关闭，门前站着一位头戴黄色安全帽、衣着沾满灰尘的工人模样的男人，手里抓着一卷粗糙的麻绳。
那男人似乎刚完成某项工作，只是随意地扫了站在巷中的李宇一眼，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情绪，仿佛他只是一件碍事的摆设，随后便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小巷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李宇一个人，和那扇紧闭的红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