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稀释的苍白墨汁,漫无目的地泼洒下来,将荒凉的大地洗刷得近乎病态的白,仿佛这土地本身浓烈、挣扎的色彩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剥夺,只余下一种沉闷的、逆来顺受的存在感。
李宇静立着,瞭望着眼前无比宽阔、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平原,瞳孔适应着光线,渐渐看清了平原上那些更为具体的、单调而重复的景象——龟裂的土块、零星的、扭曲的枯草,以及远方如墓碑般矗立的、风化的岩石。
“你…应该…去看看…那里,那里有…很多的财宝……”一个声音突兀地切入这片寂静,说话断断续续,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名叫凯撒的人形怪物,不知何时,如同从地底渗出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宇面前不远处。
他抬起一只指节粗大、皮肤覆盖着类似角质层的手臂,固执地指着李宇的右前方。
李宇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并非因为怪物的出现——在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是因为这主动的、带着明确指向的搭讪。
他决定出声询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哪里?”他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除了更显苍茫的荒芜,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从这个方向开始,一直走个10公里,那里有个繁华的城市?”凯撒迟疑地说着,语气词尾上扬,带着明显的不确定。
“这是疑问句吧?”李宇反问,目光重新落回凯撒身上,更仔细地打量着他。
凯撒的形态大致维持着人形,但细节处充满了非人的扭曲,皮肤是灰败的色泽,五官像是被随意捏合,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怪异。
“没问题,就在那里。”凯撒的脸色(如果能称之为脸的话)很快改变了,那点迟疑被一种强行装出来的镇定取代,他似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神或者说类似眼睛的感光器官深处依旧闪烁着不安定的光。
“那里怎么了?”李宇语气依旧随意,像是随口问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那里是我居住的地方……”凯撒突然大声喊道,声音带着一种尖锐的激动,紧接着嘴里又飞快地念叨起含混不清的词句,那原本就扭曲的面容突然显露出一种诡谲而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渴望、恐惧和某种狂热的怀念。
除了最初那句关于财宝和居住地的话,后面那些小声的、急速的嘀咕,李宇一个字也没听懂;凯撒切换成了一种喉咙深处滚动着的、带着粘稠气音的语言,那并非他能理解的任何人类语系。
更令人困扰的是,凯撒这些话语,连同他表达出的情绪,都如同荒原上骤然刮起的阵风,转瞬即逝。
当李宇试图让他用人类的语言重复时,他只是茫然地摇头晃脑,喉咙里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不知所谓的声音,仿佛刚才那段清晰的交流从未发生过。
紧接着,凯撒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癫的状态,他开始绕着李宇那栋孤零零的小别墅乱转,步伐混乱,口里发出毫无意义的、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吼声,双手不时拍打着墙壁或地面,扬起细小尘埃。
李宇对这样的情况感到一丝不耐的头痛。
他不再浪费精力,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般,意念微动,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凯撒轻飘飘地提起,丢到了房屋后方视野不及的区域,不再理会他那无意义的躁动。
时间流逝,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精准地降临,均匀地洒在李宇和他的房屋上。
荒凉平原的线条逐渐模糊、融化,最后彻底陷入一片深沉无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虽说黑暗覆盖了一切,但李宇的视野并未受到任何阻碍,他始终能够清晰地“看清”周围的一切,包括能量流动的轨迹和物质最基础的形态。
而在房屋后方,那个名为凯撒的怪物,停止了无意义的环绕,浑身沾满尘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闷地、蜷缩般地呆坐在原地,之前那种狂乱的躁动平息了,似乎暂时恢复了某种“正常”的状态。
当李宇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他附近时,凯撒猛地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宇。
他似乎在尝试集中所有精神,向他传达白天无法有效传达的信息。
“我叫凯撒!”他重新介绍自己,声音比白天清晰了许多,虽然依旧沙哑,但不再断断续续。
他睁大了眼睛,里面带着惊疑不定,紧紧望着李宇,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理解。
“……”李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凯撒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开始不断地、反复地重复他想要表达的所有核心内容。
李宇站在旁边,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凭借其强大的感知和理解力,逐渐拼凑并理解了他要讲述的大部分思想核心——一个迷失的、想要归家的异类,以及一个模糊的、关于回报的承诺。
凯撒显得十分激动,随着表达的顺畅,他越来越无所顾忌,他一再地强调,只要帮了他,一定会得到丰厚的、意想不到的回报,语气充满了急切的保证。
李宇对此不置可否,没有表现出兴趣,也没有拒绝,只是简单地再次打量了他几眼,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实际价值。
“你名字叫凯撒,能够正常说话,懂得人类的语言。”李宇快速张口,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凯撒用力地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他张开嘴想补充什么,但被李宇一个简单的手势制止了。
“但是你对人类语言的掌握并不熟练,词汇量贫乏,只能够说一些简单的字和词,无法进行复杂连贯的表达。”李宇继续冷静地分析,如同拆解一个机械装置。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或是李宇无形中施加了某种影响,周围的空气突然迸发出细小的、幽蓝色的电火花,这些火花逐渐放大、跳跃、汇聚,最终形成一簇簇稳定燃烧的、没有任何燃料支持的冷焰,悬浮在四周,瞬间点亮了这片荒原的夜空,也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勾勒出来。
在黑夜里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凯撒终于能更清楚地看到李宇的表情——那是一种绝对的平静,没有任何好奇、恐惧或贪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般的漠然。
凯撒凝视着这张面孔,心脏(或者类似功能的器官)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看样子兴奋至极,他又一次用力地、近乎虔诚地点了点头,承认了李宇的判断。
“你没办法独自回到你口中的‘家’,所以需要我的帮忙。”李宇接着说,道破了核心。
凯撒再次用力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至此,李宇大概了解了他想传达的、最基础层面的想法。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李宇指着凯撒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的方向,做出了承诺,但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但在那之前,我问你一些话,”李宇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朝着那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凯撒愣了一下,连忙跟在他身后,像一只顺从的、却又心怀忐忑的猎犬。“如果你的回答能够让我满意,我可以考虑帮你这个忙。”
凯撒闻言,脚步顿时迟疑起来,一种强烈的不安让他死死盯着李宇的背影,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戒备的咕噜声。
“没事,都是些小问题,”李宇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继续向前走着,“你一定能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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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口中即将要问出的、可能决定凯撒命运的问题,李宇似乎毫不在意。
他亦步亦趋地、缓慢向前走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荒原的景色,仿佛真的只是一次随性的夜游。
凯撒原本还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权衡着风险与归家的渴望。
后来,即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准备接受这个条件,李宇也依旧是一副随意的姿态,时而停下看看脚下奇特的石头,时而望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山峦轮廓,就像是在欣赏野外独特而寂寥的风景。
看到李宇一味地沉默不语,只是漫步,迟迟不进入正题,凯撒内心的焦躁逐渐累积,稍显急躁地在他身后踱着步,喉咙里压抑着低沉的声响。
“你是什么?”就在凯撒纠结途中,李宇突然开口道,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问题却直指核心,“我的意思是你显然不能够称之为人类……”
“他们……人类,”凯撒犹豫起来,似乎在回忆某个被强加的标签,他盯着不知何时刮起的、带着哨音的狂风,大声喊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风声,“将我们称之为艾斯洛……”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屈辱和认同的意味。
这里的环境似乎影响了凯撒,他的心境同样有些不稳定,时不时从类似鼻腔的器官里喘出粗重的气息,浑浊的眼睛始终不敢离开李宇。
凯撒不知道该如何缓解这种面对未知存在的压力,只是下意识地、胡乱地用爪子抓挠着脚下荒原干硬的土壤,留下几道凌乱的痕迹。
“那些没有语言能力,只凭本能行事的生物,也是艾斯洛吗?”李宇接着问,像是在完善自己的分类学。
“…对。”凯撒确认道,声音低沉。
“你们这些……相对强大的个体,这种力量是天生的吗?”李宇换了个方向。
“能力……能够通过训练增长,”凯撒这次回答得稍微顺畅了一些,那谨小慎微的神情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似乎涉及到力量的话题触动了他,“取决于……天赋…”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对“天赋”的看重。
而就在提到“天赋”和“力量”时,他的表情几乎难以察觉地变得贪婪,嘴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一丝粘稠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暗色液体,滴落在干涸的地面上,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腐蚀出一小片焦黑的痕迹,那样子在火光映照下,显得非常丑恶。
但他迅速收敛了,仿佛那只是本能的瞬间泄露。
等到李宇缓慢回头,目光似乎要落在他身上时,凯撒的神情又立刻被紧张和疑惑取代,他不安地看着对方,脚下微微挪动,似乎想要催促,赶快回到他渴望的“家”。
两人脚步未停,不久来到一颗早已失去所有生机、枝干扭曲的巨大枯树前,它的根部周围堆垒着一些同样干枯的杂草。
高大的枯树如同一个畸形的巨人,从草堆里顽强地窜出来,高高地、孤寂地矗立着,指向昏沉的夜空。
“这些都是良好的烧火工具!”李宇忽然朝着凯撒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近乎纯真的兴奋表情,指着那棵枯树。
凯撒困惑地看着李宇弯下身子,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艰难地扒开那些干燥脆弱的草堆,朝着枯树粗壮的树干摸索着什么,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着力点。
但不久,他就陷入了一片僵局,似乎对这棵枯树无可奈何。
李宇一脸苦恼地望着坚硬的枯树,伸出胳膊,抱住树干,用力地摇晃了几下,树干纹丝不动。
他又笨拙地拉扯着一些较小的枝干,结果也只是徒劳,最多落下一些干燥的碎屑。
时间在凯撒的注视下缓慢流逝,但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善,枯树仍是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嘲笑李宇的无能。
李宇烦恼地抓抓头,回过头,带着一丝无奈和求助的眼神,望了凯撒几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让他帮忙。
凯撒犹疑地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半步,表示不想插手,或者是在观察。
李宇见此,沮丧地跺了跺脚,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孩子。
他沉思片刻后,忽然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发现了某种有效的方法。
而在此期间,凯撒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他通过观察李宇这一系列“无力”和“笨拙”的表现,内心确定了一些信息——这个独自居住在荒原的人类,或许并没有他最初感知或想象的那么危险和深不可测。
一种隐秘的、基于误判的信心,在他心底悄然涨足。
他谨慎地开始向后滑动身体,与李宇拉开一点距离,同时抿嘴封闭口腔,强健的肚皮部位开始有节奏地、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深吸起鼻息,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撑起,变得越来越滚圆,仿佛充气的皮囊。
他的嘴腔内部,显然正在大量分泌并储存着那种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液体,准备着某种攻击。
而此时,李宇似乎对他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依然背对着他,把手放在粗糙的树皮上,像是在感受木质的纹理,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刚刚“想出的方法”非常认可。
吼——!
巨大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尖锐质感的声音猛然爆发!
音波如同实质的利矛,沿着凯撒面朝的方向,将李宇的所在区域完全覆盖,猛烈迸发!
空气被这恐怖的声音撕裂、刺破,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声音途经的土地,不仅被无形的力量划开一道道深深的沟壑,表面更是被附着的高频能量和逸散的腐蚀性气息瞬间侵蚀,冒着滋滋作响的、带着恶臭的浓浓黑烟!
凯撒的攻击范围控制得极其精准,毁灭性的力量从李宇所在的区域向周围呈扇形扩散,范围不断延伸,破坏力惊人,却巧妙地终止在凯撒自己的脚前,这是他为了自保和确保攻击集中而刻意控制的结果。
然而,就在音波爆发,烟尘弥漫,凯撒以为得手的瞬间——
一道远比他的音波更加锐利、更加凝聚、仿佛能切割灵魂的冰冷光芒,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仿佛来自虚空本身,以超越感知的速度,直指凯撒的眉心!
凯撒甚至没看清那光芒的来源,只感到一股令他灵魂战栗的危机感!
他身体本能地剧烈晃动,试图躲避,但那光芒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已然及体,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轰在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推翻倒地,狼狈不堪地向一侧翻滚出去,沾满了尘土和腐蚀后的残渣。
凯撒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蜂在同时振翅。
他拼命挣扎着想站起身,刚刚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一道破空声袭来,他凭借千钧一发的直觉猛地向旁边一扑,一道幽暗的光影擦着他的脖颈飞过,带起的风刃让他皮肤一阵刺痛。
他惊魂未定,那道光芒却在空中诡异折返,亮度在瞬间强烈到极点,仿佛一颗微型的太阳在眼前爆炸!
凯撒被刺得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视觉暂时被剥夺,他只能凭借着生物最原始的危险直觉,再次扭动身体,一道灼热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能量擦着他的肋部掠过,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凯撒气喘吁吁,刚才连续的闪避耗尽了他大部分气力,身体多处传来剧痛,尤其是胸膛,仿佛要裂开一般。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交击声!
一把不知从何处飞来、通体漆黑的短小匕首,被凯撒在慌乱中抬起的手臂险之又险地挡下。
匕首锋利的刃口在他覆盖着角质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立刻涌出,剧烈的疼痛让凯撒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嘶吼。
然而,攻击并未停止!
叮叮叮叮!
连续四道破空厉啸!
四把造型古朴、泛着幽蓝寒光的飞剑,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从四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同时袭来!
凯撒怒吼一声,将双臂交叉护在身前,依靠着双臂的坚硬硬生生挡下了这轮攻击,飞剑撞击在他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火星四溅。
但就在他防御的瞬间,一股巨力狠狠踹中了他的腹部!
“呃!”凯撒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弓起,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他意识到,这些攻击而来的伤害单次来看并不是完全无法承受,他尚且能够应付,勉强抵挡住前来的攻击。
但问题是,追杀他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来自四面八方,形式变幻莫测,时而是实体的武器,时而是能量的冲击,时而是精神的压迫,根本不给他任何一丝喘息、任何一点凝聚力量还手的机会!
攻击逐渐变得眼花缭乱,如同狂风暴雨,而他就像暴风雨中一艘破烂的小船,只能被动地、绝望地随波逐流,苦苦支撑。
而直到现在,他甚至没能看清李宇的身影在哪里!
那个男人,仿佛融入了这片黑暗,化作了无处不在的杀机本身!
咚!
一声沉闷如擂巨鼓的声响!
凯撒只觉得身形猛地一沉,一股无法形容的、浩瀚如山海般的巨力从头顶上方轰然压下!
他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固定在了原地,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身躯动弹不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只能被迫保持着半跪在地、双臂格挡的屈辱姿势。
直到现在,被绝对的力量碾压,他才清清楚楚地、血淋淋地感受到——他彻底估错了形式。
大错特错!
凯撒的眼神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和绝望充斥,那惊恐,比之前他刚出现在李宇面前,试图伪装时,还要浓烈百倍!
他终于明白,自己招惹了一个何等可怕的存在。
凯撒的身体被这无形的、却又实实在在的力量死死地控制着,如同琥珀中的昆虫。
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断因果的冰冷闪光,从远处的黑暗中闪现,无视空间的距离,飞速地靠近,目标直指他无法移动的脖颈。
在他人头落地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混乱、恐惧、悔恨的内心,只剩下一个如同冰锥般尖锐而清晰的念头:
独自一人的李宇,并不是他这种层级能够招惹揣测的存在。
他看走了眼,而这眼光的代价,是他的全部。
闪光掠过,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荒原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带走最后一丝血腥与悔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