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不能随意决定自己的情绪,这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卸载的底层设定。
有时这很好,像一道自动运行的屏障,替他过滤掉许多需要耗费心力去权衡判断的琐碎反应,使他不必总是劳累地思考、决定每一个细微的情感波动,得以保持一种近乎惰性的平静。
然而有时,这情绪又如同蛰伏在意识深处的、无法控制的猛兽,会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挣脱枷锁,反客为主,彻底掌控他的言行,将他拖入难以预料、往往事后追悔莫及的糟糕境地。
他偶尔会觉得孤独,一种并非源于物理隔绝,而是源于存在层面上的空洞感。
到那时,他会遵循一种类似本能的社会性程序,外出散散心,找些乐子,或许会与街角的商贩、公园里的陌生老人进行几句短暂的、浮于表面的攀谈。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最深层次的欲望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热衷于交际的社交达人,将每一天都填充进不同面孔的寒暄与互动之中。
恰恰相反。
他真诚地、甚至可说是清醒到残酷地明白,自己骨子里并不希望深入了解他人那复杂多变的内在,也本能地抗拒着任何人试图穿透他层层设防的内心,去窥探那片荒芜与混乱并存的真实景象。
而每当他基于某种功利性的计算,觉得“也许性格更开朗些会更有利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与发展”,并试图鼓起勇气反抗那股将自己拉向孤独的消极惯性时——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会立刻浮现:他为什么会想要改变自己?他为什么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将社交维持在最低限度是一件需要被修正的“消极”事情?——通常,仅仅是这个自我诘问的过程,就足以让那股对社交的根深蒂固的厌恶感重新占据上风,以压倒性的优势控制他的决策回路,最终,所有试图改变的微弱努力都宣告无果,徒留一丝自我嘲弄。
在这些心神不宁的日子里,李宇的思绪时常会被动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清晰得令人不安的“梦”中内容。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其中的哪个细节,或是哪种隐含的可能性所吸引或者说困扰,以至于一想到它,某种混合着焦躁、恶心与隐隐恐慌的情绪便会如潮水般涌来,扰乱他努力维持的内心秩序。
梦里自己是怎样的性格,与谁亲密,表现出何种情感倾向……李宇对此并不想真正关心。
他有一套用以自我安慰的理论:他认为一个人是可以改变的,没什么核心特质是一成不变的,所谓的“本性”或许只是尚未被足够强大的外力或意志重塑的习惯集合……
然而,李宇没有清醒意识到的是,他在内心深处如此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接受可变性,其根本目的,恰恰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那个梦中预示的、与当前自我认知严重冲突的“未来”。
这是一种预先进行的心理调适,一种针对潜在精神冲击的免疫接种。
可结果是,这样的努力如同试图用沙土去堵塞决堤的洪水,一直失败。
预期的“接受”并未到来,反而因为这种持续的内在拉锯战,导致李宇最近心神不宁、精神上的消耗巨大,以至于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筋疲力竭。
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正滑向一种轻度抑郁的境况,情绪持续低迷,对原本就有限的外界兴趣进一步衰减……意识到了这点的李宇,在随后的数周里,进行过一番无能为力的、如同陷入泥潭般的挣扎,试图依靠意志力将自己拖出这种状态,但终究无果……
空间的微粒在他意念的波动下微微震颤,他手臂的皮肤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一道道细密的、渗着血珠的伤痕,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划过。
但下一刻,细胞在他强大的恢复能力下飞速重组,伤痕消失,皮肤恢复光洁,仿佛从未受过伤。
“自残……这太蠢了。”李宇咬了咬牙,对自己刚才那近乎本能般的、用物理痛苦来转移或印证精神痛苦的行为感到一阵厌恶。
他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发泄,转而努力思索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方案。
是什么……直接导致李宇作出某类行为的最主要驱动力是什么?是他的情绪。
一个行为,做与不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与他当下的情绪状态直接关联。
而他的情绪,如前所述,是矛盾的、不可信的,有时也是明显不利于他长期生存和发展的。
“很好!继续……”李宇觉得这样抽丝剥茧、近乎冷酷的自我剖析,似乎有助于他暂时超越那些混乱的“情绪”,以一种更接近本质的视角审视自身。
他谨慎地、如同在雷区行走般,沿着这条思路往下深入。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这些看似基础的问题,却时常让李宇感到深刻的困惑。
即使他在内心为某些行为树立了暂时的标准,这个标准也常常是模糊不清的、摇摆不定的,他常常弄不清楚,这个标准是否是他真正从内心深处相信的,还是仅仅出于便利、习惯或外界灌输而被临时采用的。
况且,退一步说,他“真诚地”相信一件事,也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客观上就是对的:回溯到在初中的时候,他当时并不真正了解关于地球是圆的、围绕太阳旋转等一系列复杂的科学知识和观测证据,但李宇那时却理所当然地、毫不怀疑地“相信”着这些结论;同样,李宇从不质疑“最爱自己的人是自己”这一命题,也毫不怀疑自己的所有行为,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利他或矛盾,其最终目的、最深层的动机,都是指向对自身某种形式的“有利”……这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真理”,其根基真的牢不可破吗?
他将自己的行为动机粗略分类:有些行为只是单纯地为了满足当下的某种情绪需求,比如寻求刺激、缓解焦虑或获得短暂的愉悦。
对于这类行为,李宇通常不会轻易地去评价其对与错,它们更像是生理或心理上的条件反射。
而另一些行为,则是基于他内心某种“应当如此”的准则,如果没做,他会产生自我谴责感,认为自己是“错误”的。
他理想化地想要将这两类想法动机截然分开,以便更清晰地管理自己。
但现实的结果是,它们通常如同油与水般混杂在一起,难以分离。
一个看似基于“应当”的责任行为,可能掺杂了渴望认可的情绪;一个纯粹追求愉悦的行为,背后也可能隐藏着对某种“应当”准则的反叛。
因而,他的行为在事后回想起来,往往并不和他的“真正想法”——如果存在这样一个稳定核心的话——完全接近,甚至可能因为情绪的干扰或动机的混杂,而呈现出截然相反的面貌。
更进一步,“自己想要什么”,基于当下情绪和欲望;和“什么对自己有利”,基于长远和整体的理性计算。这两者的答案有时也并不相同,甚至背道而驰。
而驱动他最终采取行动的动机,有时连他自己也感到不明所以。
这就导致了李宇的行为,在外界甚至在他自己的回顾中,常常看起来是互相矛盾、难以理解的。
也许今天在李宇看来需要强烈抵触、划清界限的行为,过了一天,因为某个偶然的事件、情绪的变化或是新的角度,就会在他的心里变得理所当然、甚至“应当如此”。
这种内在标准的不稳定性,让他对自己也感到一种深刻的陌生。
那么,回到核心问题: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抗拒梦里出现的情景呢?
答案究竟是什么?
李宇缓慢地、强迫自己直面内心,给出最直接的想法。
是因为它打破了原有的生活现状吗?对于李宇而言,现在这种近乎离群索居、高度自控的生活让他还算满意,即使偶尔出现不满的情绪波动,他也能通过内部调整,很快恢复到他熟悉且习惯的“原有”生活态度。
但是,这种“满意”和“稳定”只是短时间看来如此。
每当李宇认为自己“从未发生改变”时,只要他稍微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过去,就会发现即使是两个月前的自己,在想法、偏好、甚至对一些基本事物的反应上,也和当下存在着细微或显著的不同。
一个更具体的例子:在上小学前,他第一次吃香菜,那时他强烈地认为,这东西的气味和口感令人作呕,他这辈子最讨厌的蔬菜就此诞生,无可争议。
然而,这样的情况到初中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改变。
在一次偶然的、或许是饥饿促使的尝试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接受,甚至逐渐喜欢上了香菜的味道。
除非李宇采取一种极端唯心的立场,认为过去的自己与现在并不是同一个人,记忆只是幻觉,否则他就应该认真地对待“喜好会随时间、经历而改变”这一事实,并真诚地承认,自己并非绝对地、永恒地排斥所有的变化。
而前者比后者更让李宇在存在层面上难以接受。
所以,他只能勉强地、带着点无奈地,接受了自己的喜好会产生变化这一回答。
这表明,他本质上并非绝对排斥生活本身的变化。
那么,另一种答案是:他厌恶的是“处境”强迫他去做一些他“当下”厌恶的事情。
那么,需要审视的是,“未来的他”会讨厌“梦里”的那些行为吗?他是否厌恶让别人(比如梦中出现的那两个女性)深度插入自己的生活呢……
李宇发现,自己无权也无法代替未来的自己作出回答。
与“未来的自己”相反,他此刻并不知道,也无法确切了解未来的他究竟会拥有怎样的喜恶、秉持怎样的价值观。
以现在的眼光去审判未来的选择,或许本身就是一种时空错位的傲慢。
回到现在,还有怎样的可能答案呢?
是否存在着一个足够充足的理由,让他有底气去反抗这样的未来预示?
也许他是讨厌“被别人利用”的感觉。
或许是梦里的场景和结果,是某个未知的存在为了利用他而精心编织、刻意引导出来的。
李宇仔细地审视了一番梦中的细节和自身的感受,发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他并未感知到明显的、来自外部的恶意操纵感。
他时常与人进行交易,无论是信息、物品还是某种形式的互助,而内心清楚地知道这将使交易双方都获得所需的利益,他对此模式并不抗拒,甚至认为是社会运行的基础之一。
那么,即使在一定程度上“被别人利用”,如果这个过程和结果最终能够让我自己获得显著的、我认可的“获益”,难道我不应该接受它吗?
或者说,如果一件事在宏观和结果上是有利于我的,那它还能被单纯地、负面地定义为“利用”二字吗?
接下来是关键:梦里的场景,那些与吴简、张诺诺产生纠缠的未来,从长远来看,是有利于“我”的吗?
李宇再次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他对此不知道,或者说,他不可能、也不能够真正了解未来那个“我”的内心评判标准。
此时的“有利”与彼时的“有利”,可能已是天壤之别。
那么,他讨厌的是“人生被一个莫名出现的梦所影响”,而不是完全由“当下的自己”来决定吗?这个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他通常不会,也懒得去深入探究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否在更深层次上是被基因、环境、过往经历或社会结构所“决定”的,过去的他对此类哲学思辨并不在意。
而他确实认为,现实中存在很多很多事情,不是由他单方面所能决定的。
日常琐事里,原有的生活状况有太多他无法控制的外部变量:有时他发现手里的预算不足以支撑心仪的物品,只好妥协心中的欲望;有时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在更庞大的系统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仅仅是在碌碌无为地忙着别人根本不会在意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太过常见,早已内化为生活的一部分,以至于李宇并不知道这种“不完全自主”的状态,是否本身就是生活不可分割的构成要素。
可以相对确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李宇的核心倾向是抗拒生活中出现“其他人”的深度介入。
但这倾向本身,有可能是虚假的(源于恐惧或习惯而非真正需求),或者,它可能是不符合自己长远利益的,比如,孤独终老可能导致某些维度的生存质量下降。
他时常会对某些事情感到强烈的厌恶,例如,枯燥重复的工作和强制性学习,但他还是会基于理性计算去做,并且认为自己“应该”去做。
这就引出一个重要的可能性:完全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一件事从理性角度看是他“应该”做的,但他同时在情感上对它抱有“厌恶”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或许才是“不应当”存在的、需要被克服的障碍……
李宇的思绪感到一阵疲惫,他想要截断内心这无限递归、难有定论的思考,不想再在这个令人头痛的话题上深入。
过去,他总会觉得这类形而上的自我诘问不仅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也引不起他真正的兴趣。
但这一次,他强忍着那种精神上的不适感,命令自己继续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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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宇的思想正在进行着这场无声却激烈的内部斗争时,他的双眼在不经意间泛起一层微弱的、非人的红光。
这光芒并非为了照明,而是如同扫描仪,细致地扫视着他自己的身体,从皮肤表层到肌肉纹理,再到骨骼内脏……他渐渐“看清”了身体内部一切物质的景象、能量的流动与循环。
他有些惊异,尽管脸上没表现出分毫。
当他下意识地改变身体的姿势,摆出各种或舒展或扭曲的造型,观察着肌肉的拉伸与收缩时,一个奇异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个想法本身带着一种新奇和怪异的特质,与他过往所有的思维模式似乎都格格不入。
他绝没有想到它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以至于让他觉得,它跟自己迄今为止所认知的一切性格、习惯、偏好都没有逻辑上的关联。
他不知道为什么大脑会突然生成这样一个“方案”。
但不久,他就对“这个想法为何会出现”的原因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他被这个想法本身所具备的某些特质——一种近乎绝对的抽离、一种将自我客体化的冷静、一种可能打破当前僵局的潜力——深深地吸引去了全部注意。
李宇惊讶地发现,他那通常难以驾驭的情绪,对这个想法所可能衍生出来的行为,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抗拒,甚至可以说,呈现出一种近乎默许、乃至隐隐“接受”的态度。
而这个想法,看上去似乎能够完美地解决他最近因那个梦和随之而来的自我怀疑所带来的焦躁内心,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面光洁的、映出人影的镜子。
他凝视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像,他在想,是否能从镜子里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识别出自己此刻内心真正翻涌的想法。
他看着镜子,如同面对另一个存在,自问自答道:
“我现在是什么想法?”
“真诚的讲,我不知道……”镜中人的嘴唇并未翕动,但答案已在心中响起。
他没有动用任何特殊能力去探测思维,只是纯粹地、透过物理的反射观察着自己的表情。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想法片段:时而想象辽阔的草原上长着一排排笔直茂盛的白杨,充满生机;时而想象污浊的沼泽里夹杂着细弱无力的柳树,挣扎求存;又想象突如其来的强烈地震发生,一座自己所在摩天大楼顷刻间化为废墟;接着,又想象自己不可思议地、违背当前所有意愿地,“爱上”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生……
“不能通过外在行为或表情,准确看到自己内在真实、复杂的想法,至少我不能…”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对这一发现,刻意地、模仿常人的反应,在脸上作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尽管他的内心此刻并没有什么对应的情绪波动,但他的眉毛微微翘起,面部肌肉隐隐拉扯着表面的肌肤,于是,一个符合“惊讶”定义的男人形象,出现在镜子里。
他继续看着镜子,带着一种实验的心态,想知道镜中的“他”能够表现出多极致的“惊讶”表情,并试图将这种外在表现与他内心实际的平静进行对照。
接着,他转换指令。“我喜欢她!”瞬间,镜中出现一个眉宇间充满深情的男人形象,他的眉毛温柔地向内撇下,嘴角努力牵扯出一丝看似真诚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活脱脱一个沉浸在爱河中的深情男子。
但他的内心,依旧没有任何与之对应的爱意或柔情产生;反而,一股超然的平静情绪弥漫开来,他对镜中那个正在“表演”深情的形象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仿佛那只是一个披着他皮囊的、与他无关的演员。
甚至,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做出如此违和的表情,他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近乎黑色幽默的“滑稽”感,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开心”。
对于最初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会讨厌梦里的场景”,李宇此刻已无意再深入探究最终的、唯一的“正确答案”了。
或许真正的答案,是出于某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毫无道理的“偏见”,那场景本身根本不值得如此强烈的讨厌;或许答案恰恰相反,他的抗拒是正确的,那未来确实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核心利益,他的直觉在发出警告;也或许,当时间流转,岁月更迭,眼前这件让他焦灼万分、如鲠在喉的事情,早已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这些可能性都存在,但继续纠结于此,似乎已失去了意义。
他已决定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形。
他将采取一种新的策略,一种基于刚才那个“奇异想法”的策略——不再试图强行改变情绪,或是在思想的泥潭中寻找绝对真理,而是尝试一种更超然的“观察者”视角,去审视包括自身情绪、想法和行为在内的一切现象。
接受它们的发生,但不完全认同它们就是“我”的全部。
如同观察镜中那个做出各种表情的“演员”。
无论这个决定在未来看来是否会显得草率,是否会带来后悔,此刻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种混合着决绝与实验心态的平静,暂时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与迷茫。
他转身,离开了镜面,将那个深情或惊讶的“演员”,留在了反射的虚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