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十万大山的苍茫天际,被一道撕裂云层的流光划破。那是一艘庞大无比的灵舟,舟身线条冷硬,覆盖着玄黑与暗金交织的甲板,两侧巨大的灵能羽翼舒展,在日光下流淌着金属与符文交融的冷冽辉光,如同移动的钢铁山岳,带着无可抗拒的威压,缓缓巡弋。
灵舟之首,一道身影迎风而立。
正是乾元隆武王,苏玄心。
她身着一套做工极为精良、贴合身形的玄色甲胄。甲胄并非笨重的全身铠,而是由无数片经过千锤百炼的冷钢与某种未知兽骨熔铸的甲叶层叠编缀而成,护住了心口、肩膊、腰腹等要害,形制洗练而实用。胸前是一块完整的暗金吞兽护心镜,兽首狰狞,目光如炬。甲胄边缘以玄色云纹滚边,双臂配有造型凌厉的金属臂缚,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玉石的革带,下裳则是便于活动的战裙,裙甲片片如鳞,行动间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这身戎装,既彰显着她作为统兵亲王的无上权威,又无损她身为女子的修长体态,反而更衬得她身段挺拔傲人,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甲胄之下,是一张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绝美面容。肌肤因常年沐浴战火与风霜,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感。五官轮廓清晰而深刻,黛眉斜飞入鬓,带着剑锋般的锐利。她的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此刻正紧抿着,勾勒出一抹坚毅而冷漠的弧度。最慑人的是那双凤眸,眼尾微挑,本该是妩媚的风情,此刻却唯有冰封千里的寒意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沉重杀伐之气。她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周身萦绕的、混合着铁血与清冷的气场,已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在她身后,肃然静立着数百名亲卫。他们同样身着制式的玄色甲胄,样式与隆武王同源,只是更为简朴,头盔两侧有凤翅状的护耳,颈下有顿项防护,甲叶连接处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数百人鸦雀无声,唯有山风吹过甲片带来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那汇聚在一起、宛如实质的冲天煞气,昭示着这是一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百战铁军。
苏玄心那双冰封的凤眸,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穿透云雾,牢牢锁定着下方山脉的某处。她的神识早已如无形的大网般撒开,仔细感知着苏九最后发出求救信号的位置,以及……任何可能残留的危险气息。
……
午后未时,日光斜照,将山林染上一层暖金。
苏玄心静立于苏九藏身的洞穴之外,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身后,一众披甲锐士肃然默立,如同铁铸的丛林,唯有山风掠过甲叶时带起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她的目光落在洞口那层若有若无的结界光晕上——正是苏九布下的小周天禁绝阵。苏玄心黛眉微蹙,并未多做迟疑,只抬起右手,屈指朝着结界方向凌空一弹。
一道凝练至极、近乎实质的灵能自她指尖激射而出,如破晓之光,精准地击中结界流转的核心。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那令无数修士望而却步的禁制,在她一指之下,竟如冰消雪融般悄然瓦解,光幕寸寸碎裂,消散于无形。
结界甫一破开,苏玄心便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步伐较平日快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踏入洞中。
洞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药石混杂的气息。她的目光瞬间便锁定了床榻旁——
只见苏九无力地伏倒在榻边,脸色苍白如雪,呼吸微弱几不可闻,那身紫棠月白的霓裳羽衣上血迹斑斑,衬得她愈发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琉璃人偶。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截碧叶九风藤和通灵古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九儿!”
苏玄心清冷的声音里终于泄出一丝裂痕,那总是冰封着的绝美面容上,瞬间爬满了清晰可见的心疼与忧急。她快步上前,玄色甲胄因急促的动作发出沉浑的摩擦声响。
苏玄心将苏九轻轻揽入怀中,动作是征战沙场时罕见的轻柔。她取出一枚龙眼大小、氤氲着磅礴生机的极品疗伤丹药,小心地喂入苏九口中。丹药甫一入腹,便化作暖流浸润四肢百骸,滋养着受损的经脉与枯竭的丹田。
一声细微的轻喘,苏九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那双惯含春情、此刻却盈满虚弱与迷茫的桃花眸。视线聚焦,看清眼前那张冰冷却熟悉、此刻写满担忧的绝美面容时,积压了十日的恐惧、委屈与劫后余生的心酸瞬间爆发,她悲呼一声,如同迷失的幼兽找到了依靠:
“小姨……”
苏玄心一手稳稳抱着她,另一只手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外甥女在自己怀中细微的颤抖。她心中虽庆幸苏九性命无碍,一丝疑虑却悄然浮现——她这外甥女,自幼性子坚韧要强,过往经历的大小险境、身受更重的伤也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脆弱悲切的情状。 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苏九的哽咽稍稍平复,气息趋于稳定,苏玄心才微微蹙起那双凌厉的黛眉,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 “九儿,告诉小姨,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不仅伤重至此,为何……神色如此悲切?”
苏九自她怀中微微抬起尚自泪眼朦胧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凝聚极大的勇气,才将这些时日里惊心动魄的遭遇,连同那份深入骨髓的后怕与刻骨铭心的牵挂,向着眼前最亲近信任的小姨,娓娓道来。
……
半晌后,苏玄心听完了苏九这月余来的离奇遭遇,那张惯常冰封的绝美面容上,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纹——那是混合着震惊、荒谬与深深忧虑的神情。
“九儿,”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你所说的那个柳潇潇,生就男生女相,漂亮无比……却能引天雷淬体,甚至自剜其目?且元神强大无比,内里是惶惶大日,神鸟血凤交相辉映?”她微微摇头,黛眉蹙得更紧,“这……未免太过矛盾。世间怎会有如此……集极致柔美与极端悍勇于一身的奇男子?”
不待苏九回答,苏玄心便接着剖析,语气愈发凝重:“且不说那闻所未闻的血色烈焰与抹杀存在的黑炎——这两种异火,绝非凡俗之物,更非一个区区四境修士所能掌控驾驭的。再者,佛道双修……此乃修行大忌,古往今来,尝试者无不爆体而亡,他如何能安然无恙,甚至修为精进?”
她越说,心中的疑云便越重,看向苏九的眼神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这孩子,怕是真在与厉红英等人的死斗中耗尽了心神,以至于心魔滋生,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幻境而不自知。她自幼心思深沉,近年来修为进境又太快,道心若是不够稳固,滋生妄念幻象,也并非不可能。
“还有,”苏玄心指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语气近乎斩钉截铁,“那柳潇潇若真如你所言,只是个来自异界的低阶修士,他如何能知晓司掌煌煌大日、连我辈都未必清楚的远古神鸟真名——‘三足金乌’?九儿,你莫不是心神激荡之下,现编了一个名号诓我?”
她看着外甥女那依旧苍白的脸,心头一软,化为一声带着怜惜的轻叹:“傻孩子,你定是力战之后心神损耗过巨,被心魔所趁,魔怔了。”她的声音放得极柔,试图用理性唤醒似乎沉溺于幻境中的苏九,“哪有人能佛道双修而不悖逆?哪有人能不筑气海、只修元神?更遑论……修为提升全凭那虚无缥缈的‘道心’突破?此等修行之路,闻所未闻,违背此界根本法则。”
苏玄心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将苏九扶至床榻边,让她靠坐得舒服些。她凝视着苏九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静地做出最终论断,试图击碎那看似美好的幻影:
“至于你说他——一个道门四境初期,加上佛门三境大圆满的修为,便能重创大意轻敌的七境后期蛮族勇士,甚至与六境大圆满的七杀阁杀手血战周旋……”
她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九儿,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跨境而战并非神话,但如此悬殊的差距,已非天赋或毅力可以弥补。你所说的这些,恐怕……皆是你心魔所化的无稽之谈。”
苏九闻言,只是苍白地苦笑了一下,并未急于争辩。她勉力撑起身子,缓缓凑近苏玄心那线条优美的耳畔,气息虽弱,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在吟诵某种古老的神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苏玄心坚固的道心之上。她周身原本沉稳如渊的磅礴灵力,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荡。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在苏玄心因这短短数言而陷入巨大震惊、眼神略显呆滞的刹那,苏九并未停歇,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以微弱的嗓音,清晰地轻吟出更加恢弘、直指本源的篇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轰——!”
苏玄心只觉得识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这已不仅仅是震撼,而是一种认知根基被撼动、眼前豁然洞开一片全新天地的极致冲击!她周身灵力剧烈激荡,几乎难以自持。那总是冰封着、掌控着一切的表情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茫然的骇然。
她猛地低下头,一双凤眸死死盯住苏九虚弱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辨别出真伪。她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一字一顿,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疑问:
“这……这……经文……你……从……何处得来!?”
苏九见她如此反应,心知已撼动其心防,轻声喘息着,勉强挤出一个带着复杂情感的笑容:“这……就是柳儿……给我的……最大馈赠。佛经……道藏……浩如烟海……这,也是……柳儿……来过的……证据!”
话音未落,她右手无名指上的储物戒青光一闪,那部造型奇特、暗红色机身流淌着难以言喻道韵与柔和佛光的天道手机,静静地悬浮在了两人之间的空中。
……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苏玄心依旧未能从那股席卷心神的震撼中完全平复。她止住脚步,立在床榻前,眸光灼灼,之前的清冷疏离被一种发现稀世瑰宝般的惊叹与狂热所取代。
“照九儿你的说法来看,”她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余韵,“这柳潇潇,何止是奇男子……简直是这偌大天地间独一份的异数!潜力深不可测,本命神器玄奥无穷,更身负取之不尽的佛经道藏……”
她话语微顿,眼中精光爆射,仿佛穿透虚空看到了某种无限可能:“更何况……他极有可能是凤凰后裔,而且绝非普通血脉!其血液竟能疗愈道基、增长修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悸动,那绝美的面容上,狂热渐渐收敛,重新覆上惯有的清冷冰霜,只是那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她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大姐的伤……困扰我们多年,或许……转机就在此人身上。”
提及此,她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杀意:“我早就看那九宫老儿不顺眼了!不过是仗着能炼制那九阶上品的紫玉流萤丹,才让他苟活至今。凭他对大姐那令人作呕的觊觎之心,若非为了丹药,我早已将其诛杀!”
她冷哼一声,铠甲无风自动,凛冽的气机让周遭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腌臜货色,平日碍眼至极!若这柳潇潇的神血真能奏效,第一个便清理了这碍眼的废物!”
苏九挣扎着想要从床榻上起身,然而四肢百骸传来的虚弱感让她身形一晃,险些软倒在地。苏玄心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冰冷的甲胄触及苏九单薄的衣衫,传来坚硬的触感。
“不碍事……”苏九轻轻摇头,靠在苏玄心臂弯里缓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弱,“是那逆生丹的副作用,强行拔高境界的后遗症罢了。算算时日,再过五日,这虚弱感便会逐渐消退。”
她勉力站直身子,娇躯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逆生丹的代价让她此刻如同初生婴孩般脆弱。她稳了稳心神,继续说道:“柳儿在遁入空间之门前,拼死将这天机……不,是天道手机掷于我手。此举,或许便是天意,合该我的柳儿命不该绝!”
她抬起头,看向苏玄心,眼中虽难掩疲惫,却已燃起清晰的决断之光:“为今之计,需得尽快返回青丘。小姨,我记得小舅……萧山王,此刻应当仍在京中省亲吧?”
苏玄心微微颔首,确认了苏玉儒仍在京城,但眉头随之蹙起,显然对提及此人并不看好。
苏九看出她的疑虑,眼中却爆发出一种势在必得的锐利光芒,尽管气息不稳,语气却异常严肃:“小舅自幼便因性情与喜好,被族中长辈乃至同辈所轻看,整日沉迷于那些卦吉问凶、星相卜筮之道,被视为不务正业。”
她话语一顿,带着一种超越世俗眼光的洞见:“然而,小姨,这世上……哪有无用之学问?唯有未遇其时的璞玉,与不识真才的庸目罢了。”
原来苏九的外祖母共育有五位子女:长女恭庆帝苏梓潼,次女前女帝苏染,三女隆武王苏玄心,四子早夭,以及五子,便是这位当今萧山王——苏玉儒。
苏九眼中精芒闪烁,仿佛已经看到了破局的关键:“我清晰记得,在那天道书城之内,藏有一部名为《周易》的奇书!此书内含八八六十四卦,博大精深,据说暗含周天运行之至理,宇宙变化之玄机,其精妙深邃,远超我等想象!”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若能将此无上典籍传授于小舅,以他浸淫此道多年的根基与天赋,短时间内,其卜筮之术定能突飞猛进,产生质的飞跃!届时……或许就能凭借此术,窥探天机,卜算出柳儿如今所在的方位!”
苏玄心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与不认同:“老五?那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无所建树的废物?你要将如此玄妙珍贵的典籍,传授于他?九儿,他……能行吗?我只见他蹉跎岁月,从未见他有任何真才实学!”
她的质疑冰冷而直接,充满了对苏玉儒根深蒂固的偏见。
苏九轻轻摇头,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深切的追忆之色,眸中的锐利被温暖的感念取代。她望向虚空,仿佛穿越回了百年前那段阴霾密布的日子。
“世人皆道萧山王碌碌无为,是个只知享乐的闲散王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在母帝龙驭宾天时,那是我人生中最至暗的时刻,所有人都忙于权柄更迭、追查真凶,无暇顾及一个失去母亲的小女孩时……是小舅。”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水光,却又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是小舅,他牵着我的手,带我穿梭在京都的街巷里,看最热闹的戏曲,听最有趣的评书,吃甜到心里的糖葫芦,在熙攘的花灯庙会里教我猜灯谜……他用他那些被族人鄙夷的‘玩乐’,一点点驱散我心中的阴霾,陪我度过那段最难熬的时光。”
她的语气愈发温柔,带着深深的感激:“小舅心宽体胖,没有族内男子普遍追求的妖娆俊朗,但他宅心仁厚,待人至诚。那时,大姨忙于稳定朝局,继承大统;小姨你……则忙于追查刺客,血债血偿。唯有小舅,他是我那片灰暗天地里,唯一温暖而明亮的光。”
她收回目光,坚定地看向苏玄心:“我早就想报答小舅的恩情了。而我相信,他毕生心血所系的卜筮之道,绝非无用之功。这部《周易》蕴含天地至理,玄奥无穷,传授给他,正是物得其主,再适合不过!这不仅是寻找柳儿的希望,也是我……对小舅最好的回报。”
苏玄心沉默良久,冷峻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愧色,终是没有出言反驳。她想起自己对那位胞弟长久以来的轻视,此刻在苏九真挚的回忆面前,显得如此片面而刻薄。
苏九喘息稍定,苍白的脸上却浮起浓重的忧惧:“小姨,此事刻不容缓。柳儿那晚脊骨中了陷龙钉,胸前又遭察察哈尔致命一击……如今已过去整整十日!” 她声音发颤,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不知他独自承受着怎样的苦楚……每每思及此,我便心如刀绞,一刻也等不下去了。我们即刻动身返回青丘!”
苏玄心看着她强撑的脆弱模样,心中暗叹,放柔了声音劝慰道:“九儿莫要太过忧心。想来吉人自有天相。你那柳儿……”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苏九描述中那个引雷淬体、死战不退的身影,语气里带上几分由衷的赞赏:“是个悍勇无畏、至情至性的汉子。能在生死关头,将最大的倚仗、与本命共生的神器毫不犹豫地交托于你,这般胸襟气魄,着实令人动容。”
她伸手轻轻按住苏九微颤的肩,坚定道:“相信这样的好汉,命不该绝。这些磨难,他定能闯过去!”
姨甥二人不再多言。苏九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简单调息片刻,便在苏玄心的搀扶下登上那艘威严肃穆的灵舟。舟身符文流转,旋即化作一道流光,撕裂云层,朝着青丘的方向疾驰而去。
……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过十日,青丘皇宫内。
一道身披华美帝袍的婀娜身影,正背对着悄然到来的苏玄心与苏九。她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那几株于寒风中傲然盛放、冷香浮动的梅树之上。
那身帝袍并非人间帝王象征的九龙环绕,而是以玄奥的针法,绣满了形态各异、灵动非凡的灵狐。雪白的、灿金的、神秘的紫、炽烈的红……各色灵狐或卧或立,或嬉戏或凝望,仿佛构成了一个独属于青丘的、鲜活的生命图腾,环绕于她周身。
她缓缓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绝美面庞,兼具着成熟女子的风韵与久居上位的雍容。墨染青丝被一顶精巧华贵的紫金冠冕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修长优雅的颈项。
帝袍之下,身段婀娜多姿,丰腴曼妙之处被剪裁合度的袍服恰到好处地勾勒,行走间自有浑然天成的风流韵致。她的神色是身为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眸光流转间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沉稳。
然而,那份迫人的威严之下,一股浑然天成、浸入骨血的妩媚春色,却如何也遮掩不住。那并非刻意为之的矫揉造作,而是青丘媚术修炼至返璞归真大成的自然流露——一颦一笑,乃至一个眼神的微末流转,都仿佛能牵动人心,于无声处撩动心弦,将至尊的权威与极致的女性魅力,奇妙地融于一体。
她,便是当今乾元古国的女帝,恭庆帝——苏梓潼。
苏九与苏玄心当即敛衽垂首,在这静谧的花园中恭敬跪地,行下臣见君的大礼。两人的声音在梅香中清晰响起:
“臣苏九。”
“臣苏玄心。”
“叩见陛下天颜,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即便是权势滔天的隆武王与备受宠爱的皇女,在真正的帝王面前,依旧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不敢有丝毫怠慢。
“平身罢。”
一道嗓音传来,威严中透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慵懒,如同春日融雪时滴落的清泉,既带着不容置疑的凉意,又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暖。这声音在这狐仙居内悠悠响起,仿佛连盛放的寒梅都随之轻轻摇曳。
随着君臣间的秘语轻谈,苏九这十日来的惊险遭遇、离奇见闻,连同那个名叫柳潇潇的神秘男子的一切,都在苏玄心恰到好处的佐证下,悉数呈于恭庆帝面前。
半晌,殿内琴音袅袅如流水,恭庆帝垂眸静坐,面上不见半分波澜。她执起白玉茶盏轻啜一口,待放下茶盏时,眸中已凝起千年寒冰般的锐光。
“传朕旨意。”声音不大,却让满园梅香都为之一凝,“即日起清剿境内所有七杀阁暗桩,悬赏百万灵石,取天机子项上人头。”
抚琴的女官轻红当即跪地领命,婀娜身姿如烟般悄然而去。
恭庆帝的目光掠过窗外纷扬的梅瓣,最终落在苏九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出云公主,此事到此为止。你好生炼化柳潇潇那本命神器,务必要将其彻底掌控。至于其中藏书……”她指尖轻叩案几,“你亲自誊抄一份收入皇家书馆。至于《周易》这等奇书,不是老五能染指的。”
她顿了顿,凤眸微眯:“那个柳潇潇,你不必再管了。”
视线转向苏玄心时,语气稍缓:“如今碧叶九风藤既已到手,待九宫炼成紫玉流萤丹,朕修为必能更上一层。届时帝国坐拥两位八境大圆满……”她唇畔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老三,这些时日务必隐忍。待丹药炼成,朕自有千百种法子,让那九宫明白何为君臣之分。”
苏九悲呼一声,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俯身下跪,凄声喊道:
“大姨!”
这一声呼唤,不再是朝堂之上的“陛下”,而是带着血亲间最无助的哀恳。
“潇潇就是我的命根子啊!他为了我,连立身的根本、保命的神器都毫不犹豫地给了我,自己却拖着垂死之身坠入空间乱流……我若在此刻放弃他,与亲手将他推下悬崖何异?!这是在剜我的心,要我的命啊!”
泪水瞬间决堤,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与伪装,那张与恭庆帝有几分相似的绝美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个女子最原始的绝望与祈求。
恭庆帝眸中寒光骤凝,周身那浑然天成的妩媚春意瞬间被帝王的凛冽威压所取代。她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在冰冷的玉砖上:
“你叫朕什么?出云?!”
她凤眸微眯,视线如刀,仿佛要割开苏九试图用亲情包裹的脆弱防线,“你莫要忘了,你的母帝,朕的亲妹妹,苏染……她当年是如何一步步行差踏错,最终踏上那条万劫不复的绝路!就是因为她那不该有的‘赤诚’与‘理想’!你难道要重蹈她的覆辙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警告,“这些年来,朕是如何在朝堂之上回护于你,如何在暗流中为你遮风挡雨,朕的苦心孤诣,你难道半分也不明白?!”
苏九被那沉重的威压逼得俯下身形,却倔强地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急声辩解:
“陛下!柳儿与那人不同!他身负神裔血脉,潜力无穷无尽!他更比那人担当百倍!生死危难间,他想的不是自己逃命,而是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了我!陛下,这样的赤诚,这样的担当,我苏九若是负了,此生道心必将崩碎,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恭庆帝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看到了当年妹妹苏染那同样执拗的眼神,一丝属于“大姨”的柔软稍纵即逝,随即被更深沉的、属于“帝王”的理智与冷硬覆盖。她不能看着另一个至亲走上那条路。
“逆女,住口!” 她拂袖厉斥,殿内空气都为之一僵,“朕意已决,此事休要再提!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玄心猛地抬起头。她本就性格刚烈,常年征战沙场,养成了桀骜不驯的脾性,此刻见苏九哭得几乎晕厥,心中对柳潇潇那点欣赏与对外甥女的心疼瞬间压过了对皇权的敬畏。
“大姐!” 她竟也跟着苏九改了口,猛然跪地,梗着脖子,声音洪亮如钟,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那柳潇潇有什么不好?!至情至性,道心通明,所行之路更是此界修士想都不敢想的通天大道!他肯为了九儿连命都不要,难道我堂堂青丘苏氏皇族,传承万载,竟要学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行这等鸟尽弓藏、令人齿冷之事吗?!”
此言一出,无异于火上浇油。不仅直接顶撞了恭庆帝的决断,更是将她的决策与“小人行径”相提并论。
恭庆帝龙颜震怒,拍案而起,周身磅礴的灵压不受控制地席卷开来,震得殿内纱幔狂舞,玉器叮当作响:
“放肆!!!”
苏九身形哀切,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深深俯伏于冰冷的玉砖之上。她抬起泪眼,声音因绝望而微微发颤,问出了一个直刺核心的问题:
“陛下……您当真能保证,那九宫老儿炼制的紫玉流萤丹,就一定能根治您的道基之伤吗?”
不等女帝回应,她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急急地向前膝行半步,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哭腔,揭示了她亲眼所见的奇迹:
“但柳儿不同!那日我心神失控,不过是在他肩头无意咬破一个小口,饮下的甚至非是心头精血!可就是那一点点神血,在我炼化之后——仅一瞬间!我百年来征战厮杀留下的所有顽固暗伤,竟痊愈如初!连带着我的修为,都随之隐隐精进!”
她扬起苍白的脸,试图让眼前这位至尊至贵的大姨理解那份不可思议:“陛下,请您想一想,这……这是何等逆天的神效?!那九宫老儿的丹药,可能企及万分?!”
苏九心中雪亮,若此番不能说服恭庆帝,以她大姨的铁血手腕,必会将她软禁深宫。届时,她的柳儿就真的生机断绝了!她必须抛出所有筹码。
“陛下,况且柳儿乃是万古无一的佛道双修之体,根基之厚,潜力之深,前所未见!” 她的话语开始带上一种为未来布局的深意,“我青丘以母为尊,族内公狐……多纵情声色,软弱不堪,能担大任者有几何?他日柳儿成长起来,作为我的驸马,便是您名正言顺的半子!这是何等强大的助力?!”
她观察着女帝的神色,终于掷出了那句直击恭庆帝内心柔软处的话:“陛下……您不是……一直都想真正拥有一个能承袭您伟业、光耀我青丘的‘儿子’吗?”
言辞已尽,苏九将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尽数抛弃。她跪爬至恭庆帝脚边,如同溺水者抱住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绣着灵狐图腾的帝袍下摆,将脸埋入其中,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泣:
“陛下……大姨!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天道手机,也不是那些异世的典籍……是柳儿这个人!是活生生的他啊!!!”
就在这哀恸欲绝的时刻,一直旁观的苏玄心也动了。这位向来顶天立地的隆武王,竟也学着苏九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跪行至御座前,抱住了姐姐的另一条腿。
她没有多言,只是将那张冰霜覆盖的脸轻轻靠在华贵的帝袍下摆上,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恳求:
“姐姐……”
空气如凝固的墨,沉重得令人窒息。御座之上,恭庆帝苏梓潼默然不语,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的灵狐雕纹上轻轻敲击,显露出她内心的波澜。苏九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最终,一切思量都定格在了那两个字上——
儿子。
通过苏九的描述,恭庆帝可以隐约“看见”这么一个人。
他修为弱小,却敢引天雷入体淬炼肉身,哪怕被劈断肋骨,第二日已然昂首挺胸,迎风屹立于那试炼的山巅;
他死斗墨麟蛟,于绝境中生生剜下眼珠以求一息尚存;
他他纯粹善良,不计较苏九背后的算计,毅然决然交出自身核心,仅仅是为了报恩;
他虽身患恶疾,却自强不息,道心通明,心量之大,竟可承载佛道双修;
他跨境逆伐,面对比他境界高出三境的北域蛮族勇士,盎然不惧,甚至得以重创;
他于生死危机关头,仍然坚守本心,把他最大的倚仗留给爱人;
他才华横溢,精通音律丹青,出口成章,诗歌灵性斐然。
今日她甚至已经通过苏九的丹青了解到了那“柳儿”的长相。
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就令女子都汗颜的绝色。
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他初时冷酷决断,除了不想九儿赴她母帝后尘,更是因为夺宝独占才更符合帝王心术!
思绪飘远,苏梓潼想起自己的过往。她年轻时,本是三姐妹中天资最高者,只因一心向道,沉迷修炼,帝位才由二妹苏染继承。后来她遭遇坎坷,身负道基暗伤,修为再难寸进,紧接着便是二妹遇刺陨落……这千斤重担,这冰冷的帝位,最终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苏梓潼这一生,纵横捭阖,睥睨天下,何曾真正将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放在眼中?这也导致了她如今三百四十二岁,仍旧形单影只,独守这偌大宫闱。天狐宫再如何奢华,也驱不散那沁入骨髓的冷寂。身为帝王,坐拥千万里江山,可每当夜深人静,那份无人承欢膝下的寂寥,又有何人能知?
若真能有这么一个漂亮、善良、纯粹得如同小太阳,又与她志趣相投的“儿子”……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光景:在晨曦微露的清晨,一同于梅树下抚琴,琴声与鸟鸣相和;在暮色四合时分,一同于案前挥毫泼墨,探讨诗词歌赋中的玄妙意境……那该是何等温暖、何等慰藉的场景。
儿子,儿子,苏梓潼在心中重重一叹。
罢,罢,罢!
算是给九儿一个机会,也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念想吧!
“都别撒泼了,起来!”
苏梓潼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帝王的威仪下,裂开了一道属于家人的缝隙。
苏九是何等机敏之人,眼中欣喜如星火乍现,又迅速被她压下。她立刻整饬姿容,恢复了出云公主应有的肃穆风仪,同时悄悄拉了拉身旁小姨的衣袖。苏玄心借着她这一拉之势起身,那张冰霜覆盖的绝美面容上,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恭庆帝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凤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无奈,旋即被更为幽深的决断取代。她不再看她们,眸光转向殿外,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清冷与笃定:
“来人。”
侍立在不远处与轻红同为恭庆帝贴身女官的飞雪闻声,立刻迈着轻盈而规范的步伐上前。她身姿婀娜如弱柳扶风,行动间却自带一股干练之气,至御座前恭谨俯身:
“奴婢在,恭请陛下圣谕。”
“传朕旨意,”恭庆帝檀口轻启,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召萧山王,即刻入宫觐见。”
“奴婢遵旨。”
飞雪再拜,旋即起身,步履无声却迅捷地退出了狐仙居,前去传达这道或许将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旨意。
萧山王入宫尚需时辰,殿内一时静默,只余清冷梅香浮动。苏九觑着御座上恭庆帝深沉难辨的神色,想起方才自己与小姨的步步紧逼,血脉中对这位大姨根植的敬畏悄然复苏,心下不免惴惴。她稳了稳心神,寻了个话头打破沉寂:
“陛下,关于十万大山中,真魔殿厉红英勾结北域蛮族与七杀阁,意欲擒拿儿臣以胁迫小姨北境退兵一事……不知陛下如何考量?”
恭庆帝眼帘未抬,声线平稳却透着冷意:“蛮族,秉性野蛮,茹毛饮血。自三代之前,便屡犯我北境,烧杀掳掠,荼毒我子民,毁我修真道统,乃至血洗城池,行径之残虐,有伤天和,实为我乾元心腹大患。”
她语速渐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自然流露:“今岁,由玄心挂帅,飞将军李广为辅,北境战局方得鼎定之势。此非一时之功,乃我乾元百年国势积淀,与上下伐寇决心之所向。北境百万儿郎枕戈待旦,此一战,非独国策,更是……雪耻复仇!”
言至此处,恭庆帝眸中寒意大盛,恍如冰封。百年前,参与刺杀妹妹苏染的七名凶徒之中,正有一名……北域蛮子!此恨,刻骨铭心。
她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九身上,带着帝王的决绝:“你身为帝国公主,为国效忠,乃至殉国,本是分内之事。莫说他们未能得手,即便真将你擒去,朕,也绝不会下那道退兵之令!”
见苏九神色间似有凄苦闪过,恭庆帝语气稍缓:“何况你此番也算吉人天相。如今前线战局已稳,正需主帅回朝共商来年开春总攻方略。玄心前些时日又获大捷,借此凯旋之机回京述职,正可提振朝野士气。若非如此,北境距十万大山何止百万里之遥,纵使你向你小姨求救,她亦是鞭长莫及。”
她终是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身为帝王的冷酷权衡:“莫要怨朕无情。倘若你果真落入敌手,玄心……更不可退。一旦示弱,蛮族只会愈发猖狂,以你的姿容……届时处境恐不堪设想。唯有百万大军陈兵压境,显我决绝之志,令其投鼠忌器,你方有一线生机。”
恭庆帝似是有些乏了,纤长玉指轻揉眉心,话音却愈发冷冽:“至于那真魔殿与七杀阁……呵呵,蛮族野蛮落后,若非背靠大陆北域中央那座天魔城,凭他们那点蒙昧心智,如何能窥得魔道修行之法门?”
她凤眸微抬,目光仿佛穿透宫墙,投向遥不可及的北方,声线中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世人皆知,蛮族不过是天魔城圈养的仆佣鹰犬。那天魔城所需的人力、物力,十之七八皆由蛮族供奉掠夺而来。真魔殿表面上超然物外,不涉战事,可背地里,又岂会坐视其爪牙、其血食,被帝国步步打压,乃至彻底覆灭?”
她收回目光,眸中锐利如刀,已为未来定下基调:“帝国与真魔殿,终有一日要正面相对。此非臆测,乃大势所趋。”
最后,提及七杀阁,她的语气反而归于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带着对世间规则本质的了然:
“至于那七杀阁,开门做生意,只要给得起价钱,杀谁不是杀?”
恭庆帝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为这场暗处的交锋定下了冰冷的注脚。
……
姨甥三人又就着北境军政、朝中局势谈论了约莫半个时辰,殿内气氛虽不复先前紧张,却依旧带着御前奏对的肃穆。
恰在此时,女官飞雪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狐仙居门外,她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恭谨:
“启禀陛下,萧山王殿下已至,正在宫门外候旨。”
恭庆帝执起茶盏,眼帘都未抬一下,只从唇间逸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传。”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与其身份不甚相符的迟疑与沉重。只见一道身着亲王常服的身影,略显局促地挪入殿内。
若单论袍服的料子与规制,自是极尽华贵,可穿在他身上,那本该彰显威仪的线条,却被一个圆润的肚子撑起了几分难言的憨厚。来人身量不算矮,却因那富态的体型和微缩的肩膀,显得没什么气势。
细看其面容,约是三十许人,皮肤白皙,一张圆脸因丰腴而显得饱满柔和,不见丝毫棱角。双下巴温和地堆叠着,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因紧张而滴溜溜乱转,像只误入猛兽领地的食草动物。他鼻梁不算高,嘴唇厚实,嘴角天然微微上扬,即便不笑,也自带三分和气。若脱下这身王袍,说他是个家境殷实、性情温吞的富家翁,怕是无人会怀疑。
他不敢直视御座上的长姐,目光低垂,盯着自己靴尖前三分地,胖胖的身体绷得有些紧。然而,那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扫过站在一旁的苏玄心与苏九,胖乎乎的脸上交织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与不安。
他站在那里,像一团突然被扔进冰水里的发面馒头,与这狐仙居的清冷雅致、与御座上帝王的凛然威仪,都显得格格不入。
苏玉儒慢吞吞地跪拜行礼,圆润的身体使得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笨拙:
“臣弟叩见陛下天颜,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苏九看着舅舅这副模样,眼中却漾起一抹发自心底的温暖笑意。而一旁的苏玄心瞧见小弟这般畏缩姿态,英气的眉头不由深深蹙起,流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平身罢。”
待苏玉儒略显局促地落座后,恭庆帝并未直奔主题,而是将目光落在他那张圆润的脸上,语气平淡:
“玉儒,许久不见,修为可有所精进?”
苏玉儒胖乎乎的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尴尬的笑容,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
“大姐……呃,回陛下,还是老样子。自从多年前侥幸突破到六境后期,这些年来就……呃,停滞不前了……”
恭庆帝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面上却端起长姐的威严,声音微沉:
“朕听闻,你在萧山终日饮酒作乐,沉迷戏曲,专好那些舞文弄墨的闲事,还广交些江湖草莽。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快活——你眼里,可还有‘修行’二字?”
苏玉儒垂着眼帘,不太敢直视大姐那威严的目光,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声音温吞却带着几分难得的坚持:
“陛下明鉴,这人……人各有命。臣弟从小就知道,自己真不是块修行的料子。小时候和三姐对练,哪回不是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地收场?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他边说边偷偷瞟了一眼旁边脸色已然发黑的苏玄心,缩了缩脖子,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
“陛下,这就好比一株青藤上结出的果子,也个个滋味不同。三姐是天生的将帅,善于征战,那是她的道。而臣弟……臣弟愚钝,所能钻研的,不过是些卜凶问吉、风水堪舆、观测星象的微末伎俩。”
说到这里,他微微直了直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虽微弱却清晰的笃定:
“但只要不为非作歹,一心向善,借此道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惑,臣弟自以为……也算不得辱没了皇家威仪。”
恭庆帝闻言,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她这个弟弟,虽在修行上不堪大用,心地却纯良仁厚,在萧山封地百姓口中,倒也颇得爱戴,这确实是他难得的长处。
然而,一旁的苏玄心却忍不住了。听着小弟那套“青藤结果”的论调,又被他当众提起儿时挨揍的旧事,她冰冷的俏脸上硬生生挤出一抹近乎咬牙切齿的笑容:
“老五,我小时候‘教育’你的事儿,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苏玉儒顿觉后颈一凉,连忙摆手,胖乎乎的脸上堆满诚恳的惶恐,解释道:
“三姐息怒!小弟不敢忘记,绝无埋怨之心!那、那都是三姐望弟成才,是恨铁不成钢的鞭策!正是有了三姐当年的……呃……教诲,小弟才知勤能补拙,多年来一直以此自勉,内心对三姐唯有感激!”
苏九心系柳潇潇的安危,眼见长辈们寒暄半晌仍未切入正题,心中焦灼再难按捺,忍不住出声打断:
“小舅,九儿想拜托您一件事。”她声音清亮,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以您多年浸淫卜卦问玄的道行,能否凭此找到一个不知所踪之人?我可以提供他的长相画像,以及……”
她顿了顿,秀眉微蹙。柳潇潇确曾告知她生辰,但那是以蓝星历法计算,与天元界的算法迥异,她实在无法报出准确的八字。思忖片刻,她只得退而求其次:“……以及他生日的月份和日期。”
似乎觉得筹码还不够,她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重磅信息:“我……还有他的本命神器在手!”
苏玉儒转过头,看向神色急切的外甥女,圆胖的脸上露出几分迟疑:“九儿,帮你卜卦自然无妨,只是……这准与不准,小舅实在不敢保证。毕竟你无法提供最关键的生辰八字,这便如隔纱观物,难见真容啊……”
苏九却并未气馁,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决然:“小舅,您先别急着下结论。我给您看一样东西——一样好东西,诸天万界,只此一份!您看过之后,再回答我不迟。”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从储物戒中取出那部暗红色的天道手机。在恭庆帝与苏玄心一瞬不瞬的凝视下,苏九指尖轻点,熟练地操作起来。只见那奇异器物屏幕微亮,道韵流转,随即一道青光闪过,一部纸质古朴、气息苍然的书籍便凭空出现,轻轻落在了众人之间的石桌上。
书封之上,两个古朴大字,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瞬间攫住了苏玉儒的全部心神——
周易。
“周……易?”
苏玉儒下意识地喃喃念出这两个字,眉头困惑地拧在一起。他搜刮遍自己毕生所阅的所有典籍、传闻,可以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此书。然而,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一落在那两个古朴苍劲的大字上,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再也移不开。
那字形结构之间,似乎隐隐流动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深深吸引他的道韵。他歪着头,胖胖的脸上满是专注与迷茫,就这般痴痴地看了许久,仿佛要透过书封,窥见其中所藏的天地至理。
末了,他像是终于从一场恍惚中惊醒,猛地抬起头,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迟疑,望向苏九,声音都有些发干:
“九……九儿?”
苏九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然有数,抱以一个无比肯定和鼓励的温暖微笑:
“小舅,没错。这本古籍,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了。快,好好看看吧。”
苏玉儒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双手略带颤抖地捧起了那部《周易》。
他初时翻阅得极慢,目光在每个古奥的字符与卦象间艰难地跋涉,眉头紧锁。然而,不过片刻功夫,他脸上的困惑逐渐被一种极致的惊骇所取代!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识海中炸开,劈开了笼罩道途的万年迷雾。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头沁出,顺着圆胖的脸颊滑落。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翻阅书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嗬嗬之声。
“嗡——!”
他周身原本温顺平和的灵气骤然失控般激荡开来,化作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吹动了桌案上的纱幔。一股磅礴的气息自他体内升腾而起,晦明不定,赫然是破境前的征兆!
“乾西北而擎天,坎正北以御寒,艮东北启春山,震东方惊雷动……”
他浑然忘我,状若疯狂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吐出,都引动周身灵气一阵剧烈翻腾。更多的玄奥词句碎片般迸溅而出:“八卦……六十四卦……文王……周天至理……原来如此!原来天地竟是这样运行的!!”
当那句“周天至理”吼出的刹那,他体内仿佛有某种枷锁应声而碎!
“轰!”
一股远比之前强横、凝实、圆融的气息悍然爆发,如同沉睡了千百年的火山一朝喷涌!灵光冲天而起,将他圆润的身形映照得如同一尊降世的仙神。
困扰他数十载、自认此生无望突破的修行壁垒,在这一刻,于这部来自异世的无上经典面前,轰然倒塌,冰消雪融。
萧山王,苏玉儒,于此刻,在狐仙居内,在所有至亲的注视下,凭借对《周易》的惊世一瞥,正式踏入——六境大圆满!
恭庆帝端坐于御座之上,凤眸之中波澜骤起,目光紧紧锁定在气息已然截然不同的苏玉儒身上。
今日初闻苏九与玄心提及那异世典籍、天道手机时,她虽觉惊奇,心下却始终存着三分犹疑。只道是九儿深陷情网,不免对那柳潇潇所言所有带了滤镜,有所夸大。身为帝王,她深知信任需有度,更何况是此等闻所未闻之事。
然而,眼前这真实不虚的一幕,却如一道惊雷,狠狠劈散了她所有的怀疑!
她这个小弟,资质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困于六境后期数十载,早已被宗室视为修行无望的闲散王爷。可如今……他仅仅是捧起那本名为《周易》的古籍,随意翻看了不过片刻,竟如醍醐灌顶,水到渠成般一举踏破了那顽固的瓶颈!
这已非天赋或努力可以解释,这完全是……法则层面的启迪!是源自另一个世界的、截然不同却直指大道的智慧!
一股前所未有的重视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神。若说之前她看重的是柳潇潇的神血与潜力,那么此刻,她清晰地认识到,此子所带来的真正宝藏,或许是这些足以颠覆此界认知的“异世智慧”!
心念电转间,一个清晰而坚决的念头已然成型:
这些典籍,价值无可估量,绝不能假手于人!必须由朕亲自掌控,与九儿、玄心一同秘密誊抄、研习!
苏玉儒长长吐出一口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只觉周身灵台清明,通体舒泰,那圆润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狂喜之色,抚掌大笑:
“哈哈哈哈!妙!妙极!有此无上典籍在手,天地万象皆在我指掌之间!推演山河,洞悉天机,我苏玉儒从此便可算无遗策!我倒要看看,往后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萧山王只是个只会玩乐的废物王爷!”
他意气风发,胖手重重一拍石桌,震得那本《周易》都跳了一下。
苏九见他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飞了一个白眼过去,没好气地提醒道:“我的好小舅,您先别忙着展望宏图。我要您办的正事,到底怎么样了?”
苏玉儒此刻感觉整个天地都明亮开阔了许多,闻言胖手一挥,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振奋:
“九儿莫急,莫急!此等窥探天机、寻踪索迹之事,岂能草率?容小舅我潜心钻研几日,必将这书中至理融会贯通!”
他收敛了些许狂态,看向苏九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郑重:“你放心,你嘱托之事,小舅便是拼却这身修为,也定要为你寻得一线天机!否则,如何对得起你赠予的这场……逆天改命的造化!”
恭庆帝凤眸微眯,那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喜形于色的苏玉儒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殿内因破境而生的些许暖意:
“玉儒。”
仅仅两个字,便让苏玉儒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循声望去,只见长姐眼神幽深,不见半分暖意。
“你平日性子散漫,大大咧咧,专好结交三教九流,朕可以不同你计较。”她语速平缓,每个字却重若千钧,“但此部《周易》是何等分量,你此刻应当比谁都清楚。它并非你往日钻研的那些寻常卦书,而是能撬动天地法则的权柄。”
她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不希望,除我苏氏皇族核心之外,这修真界里,再多出几个能推演天机、搅乱大势的‘天命之子’。你,可明白?”
苏玉儒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收起所有得意,胖胖的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诚恳,几乎是赌咒发誓般回道: “陛下明鉴!臣弟……臣弟晓得其中利害!此书若流传出去,莫说修真界,便是诸天万界,也必是腥风血雨,乾坤倒转!臣弟便是再糊涂,也万万不敢行此祸乱天下之事!”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补充道,仿佛生怕被第三人所闻:
“陛下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场几人知。即便是臣弟府中王妃,也绝不可能从其口中探得半点风声!此书存在本身,便是最高机密!”
恭庆帝见苏玉儒神色前所未有地郑重,誓言铿锵,这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冰封的凤眸中掠过一丝缓和的微光。
今日苏氏皇族得柳潇潇重宝,又见证了小弟破境,虽是沾了那柳潇潇的光,确是不折不扣的喜事。虽然那正主此刻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既然她已从心底认可了这个外甥女婿,甚至萌生了将其纳入羽翼之下、视若己出的念头,那么,许多事情便有了不同的考量。
她心中自有丘壑,亦有属于帝王的底气。即便……即便日后寻回柳潇潇时,他已然伤重难愈,修为尽废,那又如何?
以我青丘苏氏一族之力,以这乾元古国百万里山河为倚仗,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儿子”,还扶不起一个我苏梓潼认可的驸马么?
念及此处,她心中因先前争执与担忧而积郁的块垒稍散,一丝属于家族团聚的暖意悄然浮上心头。她抬眸,望向狐仙居外疏影横斜的梅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慵懒与威仪,清越地传出:
“来人。”
女官飞雪应声而入,裙裾曳地,无声无息,如一片轻盈的雪。
“奴婢在,恭请陛下圣谕。”
恭庆帝目光扫过眼前的妹妹、弟弟与外甥女,唇角微牵,下达了一个象征着内部和解与接纳的指令:
“赐宴狐仙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