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月高悬,雪夜寒门。
当司徒静水悄然潜行至柳潇潇栖身的厢房内时,却发现这间屋子意外的暖和。
原来,李老汉一家早早就把余量不多的柴禾点了柳潇潇房内的大炕。
小仙师固然勇武,神通广大,但胸口那巨大的二十几天都无法愈合的撕裂伤不是假的。
哪怕是在欢宴时刻,任然能看到小仙师频繁被疼得龇牙咧嘴。
李老汉一家家徒四壁,是沾了小仙师的光,这日子才有了盼头儿,白日里小仙师更是已自身神血救治重伤濒死的李老汉。
这朴实的一家人羞愧于拿不出什么像样儿的东西回报小仙师,只能拼命把炕头烧旺些,好让重伤在身的小仙师睡得舒服些。
而他们自己,无所谓了,今晚在小仙师的慷慨解囊下,吃得肚儿溜圆,这寒夜想来也不至于像以往那么难熬。
司徒静水看着被李环儿视若珍宝般搂在怀里的柳潇潇,轻笑出声。
这野小子对极了她的口味。
她所在的阴月神教信奉远古月神,以普渡众生为宗旨。此番下山游历,恰好途经这处饱受天灾人祸的小村落。见村民困苦潦倒,她心生恻隐,本打算隐匿身份暗中施援。
谁曾想,竟被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截了胡。
白日里,她感受到灵气波动,出于好奇便在云头悄悄观察起了众生相。
这小子先是以堪称变态的手段惩治那印邪恶徒,冷酷、残忍、狠毒,让邱仁义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自己如何变成人彘;随后又将恶霸贪官挟至深山,用那把重量令她都啧啧称奇的诡异黑刀坠地,以惊天声势彻底摧垮二人的心神。
可偏偏,他并非一味嗜杀。
他留了邱镇中一命,只令其释放村女、分田滚蛋;对那贪官更是处置得妙极——在展示绝对武力后,以“万里之遥瞬息可至”、“回来看看”相胁,逼其开仓赈灾。可以想见,那狗官在利剑悬顶的威慑下,必当兢兢业业,从此走上清正廉洁的道路也未可知!
更让她眼前一亮的是,这小子竟慷慨解囊,用那些稀奇古怪却香气霸道的“速食”让全村饱餐一顿。傍晚时分,更是与民同乐,抱着个古怪乐器载歌载舞,将一场灾祸后的悲凉化作篝火旁的欢声笑语。
对恶人毫不容情,对娑婆众生心怀慈悲。恩怨分明,手段与胸襟兼具——阴月神教要找的,正是这般人物!
“不过嘛……”司徒静水轻轻摇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这孩子手段还是太野蛮了些。”
那邱仁义,一剑了结便是,何必用那般恶心的法子?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
“教育啊,”她抚额轻笑,眸光流转间带着几分顽皮,“野小子欠教育啊。”
待查明他确无师承,定要将他带回阴月神教,好生教导他仁、义、礼、智、信——当然,她司徒静水的弟子,可不能学成个迂腐呆板的木头人。
司徒静水指尖捻起一小截迷魂香,轻轻一晃,香头便无声燃起一点幽光。她屏息静立,不过片刻功夫,炕上的李环儿与柳潇潇呼吸便彻底沉缓下去,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白日里,她早已凭借精妙的变化之术,化作一个衣衫褴褛、毫不起眼的龙钟村妇,悄然混入了这喧闹的小院。彼时众人皆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欢庆与酒意之中,加之暮色四合,竟无一人察觉这陌生老妪的存在。也正因如此,她得以清晰地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的“小仙师”,虽在谈笑,眉心却时常因强忍痛楚而微蹙,那只手更是不自觉地屡屡抚向胸口。
——这孩子,可是她内定的二弟子,他身上这看似不起眼的隐疾,岂能不察?
司徒静水指尖轻抬,一道无形的灵韵波动如水纹般荡开,将厢房内外悄然隔绝。她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紧挨着的两人分开,动作轻柔地解开了柳潇潇那身黑红道袍与内里的浴衣。
下一刻,一道近乎横贯胸膛、足有十寸之长的狰狞伤口,赫然暴露在她眼前。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翻卷的皮肉边缘已呈现出不祥的灰败之色,隐隐有黄白脓液渗出——这伤口非但未曾愈合,反而已有了腐坏之象,且看这情形,恶化绝非一日之功。
司徒静水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搭在柳潇潇的腕间脉门之上。她原以为会探得澎湃灵力奔涌,或是某种特殊的功法运转路径,却不料——
空空如也!
她秀眉微蹙,凝神再探。那气海丹田之处,竟是死寂一片,与未曾修炼的凡夫俗子别无二致,莫说金丹元婴,连一丝灵气流转的迹象都感知不到。
“这怎么可能?”她心下骇然。
一个气海空空之人,如何能引动天地灵气?如何能御使那柄血色飞剑?又如何能驾驭那柄重达十余万斤的诡异黑刀,施展出那般惊天动地的一击?
更令她心惊的是,在这看似空无的气海深处,竟隐隐缠绕着一股阴寒邪戾的魔气,如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这具身体的生机。
“不对劲……”
司徒静水眸光一凝,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魔气溯源而上。她小心翼翼地将柳潇潇翻过身来,目光落在他背脊之上——
只见颈骨下方,脊梁要害之处,一枚铜钱大小、通体漆黑、刻满诡异符文的魔钉,正深深嵌入血肉之中!钉身周围皮肉呈现出不祥的灰黑色,丝丝缕缕的魔气正从中不断渗出。
“陷龙钉!?”
司徒静水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诧。
这可是七境魔修方能祭炼的阴毒暗器!专破修士道基,销魂蚀骨,中者往往修为尽废,生不如死。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云端听到的那句狂言——“七境之下,来一个,我杀一个”。当时只当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吹嘘,如今看来……
再联想到方才探脉时顺便感知到的骨龄——不过三十出头,这在动辄以百年计岁的修真界里,简直年轻得令人发指。
难不成野小子真是个天才中的天才?
如今,该是哪般?
是悄然出手,替他化解这一身伤痛?抑或……
司徒静水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玉不琢,不成器。这般磨砺,正是看清一个人心性的绝佳时机,也好好挫一挫他那身桀骜不驯的棱角。
待他尝够了苦头,想必……会更好拿捏些。
“好孩子,不是阿姨不愿意救你,你如果绫人那样的乖孩子,阿姨肯定也就正大光明地和你接触,帮你疗伤,可阿姨看你怎么都不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只能让你先吃点儿苦头了……”
司徒静水看着柳潇潇的柳潇潇背脊那出陷龙钉喃喃自语。
气海处既无金丹也无元婴,但是白日里所窥见的一切都证明这野小子绝对是个修真,接下来好像只能探查紫府灵台了?
可是这会不会太不礼貌了?
司徒静水心里好像有只调皮的猫咪在挠挠。
半晌后,司徒静水右手双指成剑诀壮,一丝白念神念缓缓向柳潇潇眉心处蔓延。
“咳咳……不是阿姨不尊重你,阿姨这是为你好啊……万一你修炼的是什么邪功,现在还有机会矫正,阿姨绝对不是因为好奇哈……”
司徒静水自然不像苏九那般小心翼,翼怕柳潇潇变成一个白痴,以她的修为和对神识的掌控,哪怕是只用上三成心力都不会出事。
……
当司徒静水的神念触及柳潇潇紫府的刹那,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
原来,灵气都汇聚于此——这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灵海。
“后生可畏。”她不禁暗叹。难怪那十余万斤的黑刀在他手中举重若轻,不见半分力竭。
然而这还不足以让她动容。
真正令她心神震撼的,是那只凌驾于灵海之上的神鸟——
三足、金羽、鸦形,绝不会错。
与苏九被金乌一瞥便元神重创不同,司徒静水虽也震惊,却仍游刃有余。她本就不是此界之人。
阴月神教势力遍布三界,连那至虚无缥缈、高无上的神界也有其踪迹。月神本就是执掌神权的正神,而阴月神教,正是发源于她的神国。
司徒静水原是仙界阴月神教的六代弟子中的翘楚,父母皆是教中高层。为了引导天元界分教的发展,经教内决议与她父母的斡旋,她被策立为当代圣女,成年后以秘法派遣下界,直接以仙谕任命为天元界阴月神教教主。至于修为,自然也随之归无重塑。
不过这对她这等拥有凡人难以想象资源的“仙二代”而言,反倒成了夯实道基的契机。
在她眼中,神界从来不是什么未可知之地,而是突破十二境桎梏后的必然归宿。阴月神教的圣地——月神宫,便屹立在那里。
因此,司日神鸟对她而言,从来不是禁忌。它就在神界,与月神同列。
“三足金乌……”
司徒静水的元神小人凝望着紫府天穹中血凤与金乌交缠的身影,若有所思。
旋即她又暗自摇头。三足金乌位阶崇高,与月神同阶,上界有哪位大能,竟能搭上司日大神的路子?
至于这片紫府本身的玄奇,即便是以司徒静水的眼界,也不得不承认万中无一。
举目所及,紫府之内无一处不被金辉笼罩,煌煌如正午烈日下的苍穹,纯粹而炽烈。
空中与三足金乌一同盘旋的那只血色凤凰,让她想起仙界一方势力——
“凰天宫。”
司徒静水暗自沉吟。若无三足金乌坐镇,她初见这血凤,定会误认作天元界蓬莱仙山凤凰一族的雄凤。但既有司日大神相伴,情势便截然不同——蓬莱那些盛气凌人的傻鸟,说到底不过是凰天宫血脉稀薄的凡间支裔罢了,岂配与这位太古神祇扯上关联?
“莫不是…”她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你是凰天宫下凡历劫的小公子?”
凤凰一族,雌为凰,雄为凤。若真是凰天宫的少爷,在家中不受重视,被发配至这天元界历练…倒也不是说不通。
金乌与血凤交缠翻飞之下,那野小子的元神化身正端坐半空,宝相庄严。令人称奇的是,这元神周身隐隐流转着慈悲佛光,竟与道门正统迥然相异。
“夭寿啦…”司徒静水暗自咋舌,“这般佛道交融的景象,怕是神界也难得一见。”
须知道佛两门虽非水火不容,却也始终保持着微妙的界限。
更令她称奇的是元神化身之下,那由血焰与黑炎交织盘旋而成的太极阴阳鱼。凤凰属火行,善于控火本不稀奇,可那血焰温度之高、戾气之重,竟让她这见多识广的也暗自心惊。至于那黑炎…
司徒静水的神念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漆黑如墨的火焰——光是远远感知,就能察觉到其中蕴藏的诡异气息……
一看就不好惹。
闻所未闻啊,有趣。
司徒静水心中那点好奇,此刻如野草般疯长。
这野小子骨龄不过三十出头,若真是凰天宫后裔,恐怕连胎毛都未褪尽。这简直像是把个还在咿呀学语的奶娃娃独自丢出来讨生活——
“他凰天宫的姐姐姨姨们,就这般狠心?”
这念头一起,便再难按下。她忍不住催动神念,悄悄向着那识海深处又探入几分,心底还不住地为自己开脱:
“阿姨就看一眼…就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模样,活像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猫儿,明知不该,却偏要伸出爪子撩拨一下。
随着司徒静水进入柳潇潇识海深处,刚窥得一丝记忆碎片,便被狠狠地“蛰”了一下。
司徒静水狼狈的睁开眼睛,险些岔气儿,大口喘气:“好强……好强的元神……”
司徒静水只不过是略微进入记忆核心,这野小子的元神便自行攻击入侵者,以她的修为竟然也险些吃了大亏……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主修元神,怪哉,居然可以不炼气……”司徒静水终于顺过来气儿。
待气息平复,司徒静水轻轻将柳潇潇翻过身来。修长如玉的指尖抚过柳潇潇苍白的脸颊,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方才惊鸿一瞥的记忆碎片犹在眼前—— 那间四壁洁白的狭小空间,氤氲着朦胧水汽。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了无生机地浸在满池血水中,赤裸的身躯苍白如纸。而那个遍体鳞伤、容貌漂亮可爱的小男孩,正跪在池边放声痛哭。
以司徒静水的阅历,再结合白日里柳潇潇处置邱仁义时那近乎偏执的酷烈手段,真相已不言而喻。
“原来如此…”她指尖轻颤,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难怪你对那般人渣恨之入骨。”
司徒静水失去了继续探究的兴趣,强行探究其记忆不仅很不礼貌得体,不像是一个长辈该做的事情,而且在他元神如此强大能够自动驱逐入侵者下去的情况下,在探究下去,必定会伤到他的元神道基。
司徒静水现在是隐忧在心,原本以为他白日里对待那邱仁义的酷烈阴毒手段是修养问题,以后可以通过教育感化。
现在得以窥视到这野小子记忆的一角,看来不是这样,他对印邪之徒的恨意是发自骨子里的,是源自于过往至亲之人的不幸经历的。
司徒静水没去过蓝星,她的认知里没有“轮回”的概念,他们阴月神教也不是不杀人。
但对她而言,剥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凡人也好,修真也罢,剥夺其生命就是对他们最严酷的惩罚,毕竟此界信奉人死如灯灭。
杀人不过头点地。
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折磨一个将死之人。
身为一个貌美女性,她自然知道红颜薄命的道理,此界修真视凡人性命如草芥者多如牛毛,掠夺凡女,乃至女修圈养为炉鼎、女弩供其发泄或用来修炼邪功者不计其数。
以后他的道路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邱仁义”,难道每一个都如此虐杀?
此等人渣死不足惜,但是施行如此酷刑,有伤天和,更于慈悲道心不利。
今日他能把那邱仁义制成人彘,来日他就能把其他印邪恶徒施以车裂、炮烙、五马分尸乃至于凌迟。
长此以往,他那可纯粹的赤子之心、慈悲之心还能一尘不染吗?
……
柳潇潇又被疼醒了,缓缓睁开双眼,冬日里难得暖阳覆身,却阻不断身上的阴邪寒意,与脊骨处胸口前的剧痛。
“狗日的……”
昨日动用灵气,引动旧伤,今早便遭反噬。
柳潇潇缓缓坐起盘腿打坐,自主运转涅槃凰体与普度慈航,等到身体舒服些了,才艰难地穿衣准备起床。
这时李环儿端着一大碗混杂了泡面、野菜、榆树皮的吃食缓缓踱进厢房,那不大的盘子里居然还有一碗鸡蛋羹!
柳潇潇瞪大了眼睛,作为救命恩人,他自然是给李家留下了数量庞大的泡面,但从没给过鸡蛋啊!
李环儿不理还有些迷糊的柳潇潇,将吃食放在炕头小桌上,转身又去端来一盆热水、毛巾。
李环儿此刻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极其慌乱,她不知道柳潇潇是否知道她昨晚抱着柳潇潇睡了一夜,清晨才蹑手蹑脚地离去。
爷爷、娘亲、哥哥全部都用揶揄的眼神看她,她哥还想取笑她,被她打了满头包。
好说歹说才说清楚一切,并且威逼利诱家里人不能把这事儿说给她的公子听。
但她心里还是慌乱,万一公子睡觉不老实,早就醒了,已经知道了呢?
经过一天的相处,李环儿早就知道她的公子不是正经人,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羞怯依旧,但是帮柳潇潇擦脸的动作却很自然,好似小媳妇儿服侍自家相公。
柳潇潇任由宝贝儿环儿帮他擦脸,等李环儿低头去擦洗毛巾的时候才开口道:“环儿,哪来的鸡蛋,你们不是说村里遭灾了吗?莫非是诓骗本公子,本公子可是把救命的口粮都拿出来了,你们这般不不仗义,本公子可是要生气的!”
和柳潇潇相处久了,李环儿自然知道她的公子又在耍宝了,白了柳潇潇一眼:“公子你莫不是忘了,昨日你大发神威,勒令那袁县令今日赈灾,那赈灾的官兵卯时便到了。”
李环儿一边继续轻柔地擦拭着柳潇潇的脖颈,感受着他皮肤下温热的脉搏,一边柔声细语地继续道:“那袁县令被公子吓破了胆儿,不敢有丝毫怠慢,天刚蒙蒙亮就亲自来到咱们罔苍村督着。不仅当场架锅施粥,分发了杂粮,还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发了五个鸡蛋呢。”
柳潇潇舒服得像只被顺毛的猫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全然享受着宝贝环儿的伺候。李环儿见他这副全然信赖、毫无防备的模样,心头微动,壮着胆子,状似随意地轻声探问:“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柳潇潇重伤未愈,昨日又饮酒过量,加之深夜中了司徒静水那效力强劲的迷魂香,对昨夜被少女拥眠之事自是浑然不觉。他闻言咧嘴一笑,回答得没心没肺:“好着呢!一觉到天亮,还做了个美梦!”
李环儿听他这般回答,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暗暗松了口气。可这心安之余,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却悄然漫上心头,像是吃了一颗未熟的青梅。
——我在这里心潮起伏,辗转难眠,你倒好,什么都不知道!
她眼神不由得幽怨起来,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将手中尚带温热的毛巾轻轻往柳潇潇脸上一盖,语气里掺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奴看公子伤势已无大碍,精神头足得很!这脸啊,还是你自己擦吧。”
柳潇潇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修炼之后更是身具极重阳气,对美色有一种本能的渴望,就如那苏九,与他相处不到两月,两人就已定情,高贵如苏九,身子也被这涩佩谢玩了个遍,晨起阳气本就重,此刻看见这含娇带嗔的小美人儿,心里痒痒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觍着个大脸道;
“宝贝儿环儿,我是病人,身子不方便,一动就疼,劳烦女菩萨救救我,继续照顾我吧。”
说罢还骚包地偷偷挠了挠李环儿的小手。
李环儿本就不是真生气,虽明知公子已有良配,她昨夜硬是能对自己狠下心肠,甘愿做个丫鬟,此刻听到柳潇潇那致命的一声“环儿小宝贝儿”身子骨都酥了半分。
翻给柳潇潇一个好看的白眼儿,拿起毛巾继续服侍着自己惫懒的公子。
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李环儿温柔至极的服侍,柳潇潇也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的行为对于苏九算不算出轨?
得出的结论是:算逑。
在与苏九的相处中,他已经知道他的九儿姐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而且出身于皇室的九儿姐早就见惯了三妻四妾。
况且这又不是在蓝星,难道这儿的人也信奉婚姻法?
大不了到时候让九儿姐吊起来打。
至于可爱的小环儿,走一步算一步吧,话说小环儿给他的感觉真像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啊……
柳潇潇一边嗦面,一边悄悄观察在他炕头为他纳鞋底子的李环儿,思绪飘向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已经上高三了,悲剧已经发生,由于他对自身双向情感障碍的认知不足,父母也都是朴实的农村人,让他们理解一向成绩优异的儿子的心路历程,理解儿子的疾病,对于朴实又可怜的二老来说,太难了……
所以,那时由于种种原因吧,柳潇潇吃的是有很大副作用的抗抑郁类药物辅以精神类药物,由于副作用已经胖成了个球儿,整日嗜睡,思维混乱,学习功能大减,已经连简单的方程式都解不出来了。
这对于差点儿失去儿子的二老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那时一向对柳潇潇学习抓得很严的柳母也已经放弃了所有严格的要求,她只希望儿子千万不要再寻死,好好活着,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那段时间,柳潇潇一上课就睡觉,老师也不敢管,他也迎来了一个新同桌,那个让他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到女孩。
那个女孩长得不漂亮,但是有一种类似李环儿的纯净感,高二上半学期时柳潇潇还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她便半开玩笑地向柳潇潇拜师,口称师父。
一开始,柳潇潇对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高三柳潇潇出事儿后,两人成为同桌后,柳潇潇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单纯的丫头对他一如既往。
没有嘲讽,没有奚落,没有好奇,没有偏见,也不在乎他整日打盹,胖成个球儿。
这让经历变故的柳潇潇内心产生了一丝难得地轻松,于是他便投桃报李。
女孩儿家境贫寒,时常吃着简陋的早餐,柳潇潇看在眼里。
于是他便如此这般。
他故意把买来的茶叶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故意多买一个她喜欢吃的奶黄包,最后故意剩下,睡醒放学了,扔掉。
如此几次后,向来俭朴的女孩儿便看不下去了,两人一拍即合,每次柳潇潇吃茶叶蛋都用蛋壳碎片把蛋黄蛋白分开,他吃蛋白,她吃蛋黄,他昏睡过去时,她也会很自然地把他剩下的包子吃掉,反正这败家子儿醒了也要扔的。
那是柳潇潇现在想到仍然会会心一笑的美好。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把女孩儿叫了出去,女孩儿回来后只是对着后知后觉的柳潇潇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一晚柳潇潇看见了她眼里含着的泪水,没有滴落却真实存在的泪水。
随后他们便分了座。
其实对于柳潇潇而言,美丽的外表只是吸引他的第一道光芒,真正喜欢一个人,对于他而言,是可以不在意美丑的,只要是你就好,哪怕你是个大胖子。
柳潇潇想到这里嗦面的动作停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而看了看专心纳鞋底子的李环儿,那张纯粹无暇的脸蛋儿,那认真执拗的眼神。
真像……
柳潇潇不禁笑着摸了摸李环儿的小脑袋。
李环儿垮起个小猫批脸,撅着嘴道:“公子,你又欺负奴!”
柳潇潇眉毛一挑:“小环儿,你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了,还是镶金带银了,公子碰不得了?”
李环儿把还没纳完的鞋底子放下,起身就要收拾柳潇潇的碗筷,没在意柳潇潇的无赖,冬日里的晨光中,柳潇潇那痞子一般的笑脸愈发讨厌。
她仔细替柳潇潇理了理道袍的衣襟,声音轻柔:“公子,今儿天光好,环儿陪你出去走走吧?正好去赵郎中那儿讨些药材。”说着,她顿了顿,“就用你给的那些泡面去换。”
话音未落,她却低下头去,肩头微微发颤。隐约间,能听见少女极力压抑的哽咽:“奴家知道…你身上时时刻刻都在疼。那么重的伤,若是落在寻常人身上,怕是早就……”
柳潇潇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擦去温柔地抬起李环儿梨花带雨的小脸儿,轻柔地擦去李环儿脸上的泪珠:“环儿,凡间药物于我伤势无益,那泡面你们家自个儿留着,你娘才几许年岁,鬓角就已经白了,你爷爷和哥哥为了给家里弄口肉吃,更是冒险进山猎野猪。”
他牵起少女微凉的小手,唇边漾开一抹令人安心的笑:“这点伤势,对我们修行之人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柳潇潇牵着听话的李环儿来到小院儿里,欣赏着这农家小院儿的温馨宁静:“我就是个糙人,我跟你说,我以前还被人家打得肠子都差点儿流出来呢,这点伤算个屁!”
李环儿听了这话没有感觉到好受一些,心里反而更难受了,她强忍住即将再次流下的泪水,展颜一笑,犹如一树梨花,开口道:“奴听公子的,公子,我带你去村里看看,看看奴长大的地方。”
柳潇潇乐了:“那感情好啊,我正闲得发慌,而且今天天气那么好,我最喜欢晒太阳了。”
两人信步走出院落,沿着覆雪的田埂缓步而行。极目远眺,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与冬日难得的暖阳交相辉映,在这片苍茫中勾勒出别样的静谧与祥和。
“瑞雪兆丰年。”柳潇潇望着这片被白雪覆盖的田野,轻声道,“来年这片质朴的土地,定能迎来丰收。”
这罔苍村不愧是聚居着上千人的大村落,规模着实不小。二人踏着积雪走过麦田,约莫半个时辰后,才渐渐行至村中心——祠堂所在。
只见祠堂前人头攒动,那袁县令派来的差役正在施粥发粮。村民们或持陶盆,或挎竹篮,或负麻袋,井然有序地排队等候。发放的粮食多是粗粮,但每人竟还能领到一小袋白面。
柳潇潇看在眼里,心下暗忖:这狗官倒真是尽力了。他并非不谙世事的纨绔,深知在这样落后的农耕之地,寻常农户能吃上白面意味着什么。
遭灾的何止罔苍一村?这是波及全县乃至整个州郡的天灾。那袁县令总不能只顾着这一个村子。
能在如此大范围的赈灾中,特意给罔苍村配发白面……
柳潇潇唇角微扬——看来那狗官是真怕了,这些年贪墨的积蓄,怕是要一点一点全都吐出来了。
他暗自点头。幸好当时没有任凭杀意泛滥,否则一个死人,又如何能救得了这些可怜的村民?
路上,认出柳潇潇的村民无不感恩戴德,不住地作揖问好,更有甚者激动得就要下跪行大礼——若非这位仙师昨日雷霆震慑,那袁县令岂会管他们这些“贱民”的死活?
即便不曾见过仙师真容的,也都认得李环儿。此刻见这小妮子脸颊绯红,满眼春色地任由那位俊美得不似凡尘男子的公子牵着手,这位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柳潇潇被这番热情的礼遇弄得浑身不自在,连连摆手,到后来索性板起脸不去理会。他快走几步,拦住了正牵着女儿的二兰婶子。
“二毛,让哥哥抱抱。”柳潇潇笑着从二兰婶子手中接过正小心翼翼抱着小半袋白面的女娃,转头对妇人道:“婶子,能让我看看您背筐里都有些什么吗?”
二兰婶子见是柳潇潇,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仙师啊,您要看尽管看。也没什么好东西,除了二毛怀里那点白面,都是些北地常见的粗粮,混在一块儿的。”
这时,依偎在柳潇潇怀里的二毛仰起小脸,忽然“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姑娘记得很清楚,昨天就是这个漂亮的哥哥救了她,还喂她吃了好多好吃的。
柳潇潇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这才低头仔细察看二兰婶子的竹筐。
只见筐底铺着一层混杂的粮米——金黄的粟米、暗红的高粱、零星的黑豆,还掺着些磨得粗糙的麦麸,正是北地百姓冬日里最常见的口粮。这些粮食虽然品相粗粝,却是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保障。
只能说差强人意吧,以那狗官的能力,应当是尽力了,混杂管饱的粗粮是他的能力上限,这些白面就是他的投名状。
他正欲将怀中的二毛放下,小丫头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地说道:“哥哥……来……二毛家……吃饭,二毛请……哥哥……吃面!”
柳潇潇闻言不禁莞尔,用我给你的面请我吃饭,嗯,小丫头很有经商的潜质。
他笑着揉了揉二毛的脑袋,温声道:“那些面呀,二毛留着自己吃,吃得饱饱的。哥哥要去山里打猎了,等回来,给二毛送条大猪腿,好不好?”
二毛闻言哈喇子都流了一地:“娘亲……猪……猪肉……二毛要吃!”
又与二兰婶子寒暄片刻,柳潇潇这才继续前行。一直安静跟在身旁的李环儿,此刻却小心翼翼地用那只没被他牵住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语气满是担忧:“公子,你……你真要进山打猎?你的伤还没好……”
柳潇潇侧头对她笑了笑,语气轻松:“宝贝儿环儿,这你就不懂了。难道这凡间的寻常牲口,还能比十万大山里那些成了精的妖兽更厉害不成?”
他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李老汉和李大壮的身影,随口应道:“对付那些山里头的畜牲,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跟挠痒痒差不多。”
他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片刻,未见李老汉父子的身影,便也不再纠结——大不了回家等着便是。
牵着乖巧的李环儿踏上归途,雪地在脚下发出咯吱轻响。柳潇潇望着远山积雪,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环儿,早上那狗官天不亮就来施粥,还给每户发了五个鸡蛋。我今早吃的那碗鸡蛋羹,用的就是这些鸡蛋,对不对?”
李环儿本想搀扶他,奈何小手被他牢牢攥在掌心,只得红着脸轻声应道:“嗯。”
“等大伙儿都垫饱了肚子,”柳潇潇继续问,指尖轻轻摩挲着少女柔嫩的指节,“他便开始分发粗粮,每户还额外得了一小袋白面,是么?”
李环儿虽不解公子为何问得这般细致,仍乖巧点头:“是的,公子。”
她哪里知道,此刻柳潇潇看似闲适的眼底正掠过一丝审视的冷光。这看似随意的问询,实则是最后的核查——但凡发现那袁县令有半分怠慢,他不介意今夜就去县衙“拜访”一下对方的妻儿老小。
……
两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回到李家,远远就看见李老汉、潘月珍和李大壮站在院中。三人脸上都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气,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发自内心的扬眉吐气,连柳潇潇牵着李环儿的手这般光景都未曾留意。
李环儿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甩开柳潇潇的手,脸颊绯红地快步走到草亭下:“爷爷,娘,哥,你们去哪儿了?我和公子在祠堂那边寻了半天都没见到人。”
潘月珍满面春风地拉过女儿的手,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傻闺女,领粮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咱家一早就领完回来了。方才你爷爷带你哥和你娘,去办了件天大的好事!咱们家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李大壮到底年轻,藏不住心事,当即眉飞色舞地抢着说道:“妹子!是地!整整六亩上好的水浇地啊!那邱老爷……哎呦你是没瞧见,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半头,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还是硬撑着把地契都给咱了!”
李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瞪了孙子一眼:“咋呼什么!你个瘪犊子知道个啥?王三家五口人也才分了五亩,咱家凭什么能多这一亩?那都是邱老爷看在公子的面上,硬生生从牙缝里给咱家抠出来的!”
他说着,烟雾中的皱纹舒展开,又缓缓叹道:“那邱老爷……唉,虽说恶有恶报吧,可看他今早那模样……那么多佃户盯着,他愣是给咱家多划了一亩好田。这心里,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潘月珍这时也红了眼眶,用围裙擦了擦眼角:“爹说得是……咱家给邱家当了三代佃户,那年旱灾,孩子他爹为了省下口粮给大壮和环儿,自己饿着肚子去修河堤,最后……最后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潘月珍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往下掉。李环儿闻言,想起自己苦命的的爹爹,眼圈立刻红了。李大壮咬紧嘴唇,别过脸去。连李老汉拿烟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水光。
“好了好了,”李老汉重重吸了口烟,声音有些沙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月珍啊,如今咱们有了自己的地,往后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了。强子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潘月珍用力点头,用袖子狠狠抹去泪水:“爹说得对!孩子他爹要是知道咱们有了六亩地,不知该有多高兴!”
李大壮猛地一拍大腿,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却已满是振奋:“娘!您算算!一亩地少说能打两石麦子,六亩就是十二石!交了税,咱家一年能剩下八石多粮!从今往后,咱们再不用看人脸色,天天都能吃上实实在在的干饭了!”
李老汉敲了敲烟杆,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何止吃饭?西头那两亩地挨着水源,开春种上棉花,冬衣就有了着落。南坡那亩地种些胡麻,年底就能见着油腥。剩下三亩种粟米,纳完粮税还能存下两年余粮……”
老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这次却是带着笑的:“咱老李家……总算能在祖宗面前挺直腰杆了。等明年丰收,第一碗新米,一定要先供给你爹尝尝。”
柳潇潇听着李家人的对话,心中不禁默然,如果放在蓝星,六亩地,哪怕是以蓝星的生产力,放在一个北方农村的四口之家,也就换个囫囵饱,一年到头起早贪黑,日子也就那样。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这一家人的喜悦之情是那么真挚,那么满足,柳潇潇似有千言万语、千万绪语,但最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小环儿竟如此可怜,他爹……
哎,是个真汉子。
柳潇潇看这一家人沉溺在悲喜交织的情绪里,只默默取出紫玉酒葫芦,在一旁小口啜饮。直至那激荡的心绪渐渐平复,他才晃了晃酒葫芦,开口道:
“李老头,阿壮,今儿下午,陪我进趟山,打猎。”
李老汉一听,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苦口婆心道:“公子,您昨夜伤口还疼得直抽气呢,这才刚缓过劲儿来……打猎这事儿,不急在这一时啊。”
他心下实在担忧这位恩人,又搬出那压箱底的一贯钱说事:“这时辰集市未散,公子若想尝个鲜,老汉我这就赶去县城里,保准给您挑块好肉回来。”
李母也在一旁帮腔,眼中满是忧虑:“是啊公子,伤筋动骨尚需百日,您这伤……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静养。”
唯独李大壮最是实在,见劝不动,已然转身去套牛车了。李环儿立在母亲身侧,唇瓣微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将那份担忧化作了无声的凝望。
柳潇潇又喝了一口酒,懒懒地摆手:“李老头,你那惯钱还是留给阿壮娶媳妇儿吧,我今日去看过赈灾现场了,以那狗官的本事,只能管你们温饱。”
他打了个哈欠:“还有,我给你们的那些吃食,那泡面之类的,是高盐、高油、高胆固醇的速食,解一时之忧还可以,往后可不能多吃,吃也要和其他食物混煮。”
柳潇潇眼神环视一周,缓缓开口:“我的路,在修行,不可能在此久留,走之前,我必须为这个救我性命的村子再做点儿什么,下午,你们多组织些精壮汉子,这个冬天,这个年,必须有酒有肉!”
李环儿听到柳潇潇很快要走的消息,脸色犹如一朵被大雪打湿的梅花,悄然底下了头,目光黯然,心神不知寄往何处。
李老汉等人见柳潇潇说得决绝,不免心生惆怅,末了,李大壮带着几分感激,几分不舍,缓缓开口,这个北地青年眼里仿佛被刺目的阳光打湿:哎,公子,大壮陪着你,保管公子尽兴,那些傻狍子、野猪、野兔啥的,可有的受了,哈哈!”
柳潇潇目光柔和地望向恩人、亲人,默然不语,只是淡淡饮了一口醉千年,摆摆手,转身回了厢房……
冬日里的暖阳流注在午后的农院,西厢房点起了袅袅檀香,柳潇潇睁开双眼。
午后的李家小院儿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精壮农汉,弓箭、勾绳、长矛等器具堆放在墙角。
柳潇潇缓缓踱入院中,众人纷纷停下交谈,李老汉行至柳潇潇身前拱手道:“公子,我等已准备妥当,只等公子一声令下。”
柳潇潇闻言环视一周,眯着眼睛看了看青天之上的老朋友,笑道:“进山罢,你们负责寻找猎物,我负责抓捕,记住,要找大型猎物,我没那么多时间。”
一行人逶迤行向村后的罔苍山。
一路上,李老汉不厌其烦,将各类野物的习性、踪迹向柳潇潇细细分说。其余汉子则压着嗓门,交换着山里的消息。李大壮背弓负箭,手中木棍拨开枯草,为众人探路。
前行不久,蹲在前方的屠户彪子忽然抬手,随即捏着嗓子,学了两声喜鹊叫。众人立刻噤声,悄无声息地围拢过去。
彪子指着泥地上的痕迹,低声道:“李爹爹,您看这爪印,还有这粪——里头混着兔毛。”他伸大手在爪印旁一比,那印记竟有蒲扇大小!
李老汉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粪便,搓开细看,末了竟凑到鼻下嗅了嗅,脸色骤然凝重:
“熊瞎子。”
一个黑脸汉子闻言拧紧了眉:“这节气,熊瞎子不都该在洞里挺尸吗?”
李老汉缓缓起身,目光扫向幽深的林莽,声音压得更低:
“是饿醒的。秋里那场蝗灾,山里也没躲过,入冬又连着几场大雪……它是饿着肚子睡的,如今,怕是饿得熬不住,出来寻命了。”
众人俯低身形,沿着兽径悄声向前。不多时,便见一棵老松树干上,树皮被揭去碗大一块,露出底下湿亮的木芯。一名村汉凑近细看片刻,回头低语:
“熊瞎子蹭树。路子没走岔。”
一行人气息更敛,脚步愈轻。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道溪流横在眼前。就在离岸五十来丈的下游处,一团黑黢黢的巨物正俯在溪石间,硕大的头颅一起一伏,利爪从水中抄起银亮的溪鱼送入口中。
无需再多言,每个人都看得真切——
那正是一头毛皮杂乱、体壮如小丘的熊瞎子。
柳潇潇嘴角一勾,懒洋洋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对身后众人随意道:
“等着。”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拔地而起,凌空一晃——落地时,竟化作一头吊睛白额猛虎,体型竟比溪边那黑熊还要硕大一圈! 众村汉骇得呼吸骤停,魂飞魄散。这……这是什么仙法妖术?!
柳潇潇所化巨虎四足发力,窜跃如风,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迫近黑熊背后。它戏谑地发出一声低沉虎啸。
那正大快朵颐的黑熊惊得浑身猛震,骤然转身。待看清来者,兽瞳中凶光暴涨,非但不逃,反而人立而起,捶胸咆哮,腥风扑面。
柳大虫没给它更多耀武扬威的机会。
下一刻,巨虎如一座小山般猛然扑起,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黑熊。绝对的力量压制下,黑熊连挣扎都显得徒劳,被狠狠摁进溪边泥石之中。柳大虫左掌轻松制住熊身,右掌抡起——
嘭!
一声闷响,如重锤击革。
虎掌结结实实掴在黑熊侧颅。那硕大的熊头猛地一歪,咆哮戛然而止。鲜血顿时从眼、耳、口、鼻中汩汩涌出,黑熊壮硕的身躯抽搐两下,便再不动弹。
柳大虫松开爪子,叼起尚温的熊尸,拖回众人面前,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浑闷响。
有个村汉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雪地里,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脸色煞白。
虎躯一晃,光影流转间,柳潇潇已恢复人形,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襟。他看向那吓破胆的村汉,挑眉戏谑一笑: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胸口发闷。这与昨日惩戒邱仁义那等恶徒不同——此刻,这些朴实的村汉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血肉之躯究竟能承载何等超越想象的力量。
那熊瞎子人立而起时,宛如一堵移动的黑墙,几近一丈;估摸着,少说也得有千五百斤的重量。可仙师化作的巨虎,仅仅一掌,轻描淡写,便结果了这山中之王的性命。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蛮力?莫非真是蛮荒传说里的异种降世?
这一声低语,仿佛解开了某种无形的禁锢。其余人这才陆续从僵直的状态中苏醒,个个面色复杂,惊魂未定,看向柳潇潇的眼神里交织着无法消退的敬畏与一种目睹神迹后的茫然。好半晌,众人才敢重新挪动脚步,慢慢围拢到那具庞大的熊尸旁。
彪子壮着胆子,绕着那山一般的躯体走了整整两圈,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额滴个亲娘诶……这身架子,饿得都脱了形还这般吓人!这要是秋膘肥满的时候,怕不得奔着两千斤去了!”
李老汉已蹲下身,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那厚韧的熊皮,又仔细比量了熊掌的宽度和骨骼的粗壮,这才抬头,用更稳当的语气估摸道:“彪子说得悬了些,但确实是个罕见的大家伙。依老汉看,这身骨量,一千四五百斤是跑不了的。等剥了皮,去了肚肠,光是净肉,少说也能出个五六百斤。”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眼中渐渐冒出光的村汉们,脸上终于绽开一抹踏实又激动的笑纹:
“够啦……足够咱全村老少,过一个油水足足的肥年了!”
柳潇潇默然无语,只是静静抽烟,其实这只熊宝宝也是个可怜的家伙,已经饿得脱相了,不然不至于只有这么重,但是没办法,我要罔苍村的人活命。
他掐灭了烟,将思绪拉回现实,对众人开口道:“是我失算了。本以为只是寻常野物,没承想受这方天地灵气滋养,能长到这般地步。”
他指向熊尸,果断下令:“抽六个人,立刻回村拉牛车来。其余人就地修整,今晚……我们就在这山里过夜。”
李大壮闻言,忍不住咂舌:“公子,这……还不够吗?”
柳潇潇静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被风雪和生计磨砺过的脸。
“各位,潇潇有一事,想拜托大家。”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那狗官为了讨好我,赈灾的重心,必定会放在咱们罔苍村。经此一夜狩猎,往后一段日子,咱们村也会比别处好过不少。”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托付:
“往后若是有逃灾行至罔苍村的可怜人,请诸位……务必给口吃的,给条活路。”
山风掠过林梢,带着他的叹息。
“所以,我们还得继续。不止为今日,更为明日。”
“今夜之后,我希望大伙儿应我一件——往后一年,莫再进山狩猎。”
众人静了片刻,雪林里只余风声。
李老汉第一个长长“啧”了一声,摇着头,皱纹里却透出暖意:“公子这般心肠……怕不是菩萨座前的童子,见不得人间苦,特意下凡来的。倒显得我等眼皮子浅,只顾着眼前一口食了。”
李大壮豪迈一笑,大声道:“公子放心,今儿个,那个舍命……啥来着,哦,对了,我大壮舍命陪君子!”
刚分了五亩好田的王三也跟着重重拍了下胸口,声音因激动有些发颤:“公子把话说到这份上,咱们要是还抠搜,那还是人吗?公子救咱们村于水火,这份仁义,咱们记一辈子!往后有逃难来的,只要我王三锅里还有一口稀的,就绝不让人空着肚皮走!”
“对!没错!”
“该当的!”
“公子仁义,咱们不能丢份!”
其余村汉纷纷应和,粗糙的脸上闪着朴拙却笃定的光。声音不高,却像林间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雪地里。
柳潇潇不再多言,只觉一股温热的熨帖,缓缓漫过心口。他点点头,摆手示意众人就地歇息。六个被点中的村汉立刻起身,裹紧衣裳,沿着来路匆匆往村里赶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莽莽林雪之间。
……
第二日午后,柳潇潇神采依旧,不见有半分颓色,而跟在他身后的李老汉等人就不然了,个个神色疲惫,哈欠连天。
公子杀伐决断堪称雷霆手段,于狩猎之道却实在生疏。寻觅踪迹、辨别风向、揣摩**……这些耗费心神的细致活计,终究得靠他们这些老手。身子虽未跋涉多远,精神却似绷紧的弓弦,持续了一昼夜,早已疲乏不堪。
这一日一夜里,他们也从最初目睹变化之术的震骇惊叹,渐渐变得近乎麻木。公子何止能化猛虎?鹰隼、巨熊、豹子乃至麻雀,但凡能想到的活物,他皆可信手拈来。只要于狩猎有利,形态转换只在一念之间,无不如意。
神人啊……这人往后,怕是要成真正的大罗仙。回头定要给公子立个长生牌位,每逢初一十五虔诚敬香,说不得公子真能以无量神通,长久庇佑这一方水土。
包括那头巨熊,整整六车猎物在一天一夜里被拉到村口,熊瞎子、傻狍子、野猪乃至于大虫都有,柳潇潇一行人下山时,村里人正热火朝天的剥皮、洗净、处理内脏,烟熏以求更长的食用周期。
柳潇潇转身望向身后神色萎靡的众人,语气放缓:“诸位都辛苦了,先回家好生梳洗歇息。待暮色四合时,请来李家院子——”
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那枚紫玉葫芦,在掌心轻轻一掂。
“我请各位,喝真正的仙酿。”
“‘醉千年’。凡人饮之,可祛病消灾,延年益寿。”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骤然亮起来的脸。
“此酒,也算我临别之礼。明日……我便要启程远行了。”
话音落下,众村汉先是一怔,随即眼中迸出近乎灼热的光。仙师亲赐的仙酒!能祛病延年的造化!方才的疲惫霎时被抛到九霄云外,众人慌忙作揖道谢,语无伦次地说着感念之词,脚下却已急急转向家的方向——谁也不想错过这桩最后的、天大的机缘。
人群散去,唯独李老汉与李大壮留在原地,望着柳潇潇,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眼神里藏着千言万语,却也明白——罔苍村这一汪浅水,终究不是真龙久居之地。
柳潇潇别开视线,望向远山渐合的暮霭。
柳潇潇向来不喜欢离别愁绪,他知道李家人的不舍,但是自己的伤势越来越不妙了,罔苍村难救他狗命。
行至半途,李大壮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你于罔苍村已是赠送了一场天大的造化,那仙酒,既能延寿,又能疗伤,你何不自己留着,我看这一葫芦也没有多少啊,你的伤……”
李老汉也紧赶两步凑上前,皱纹里堆满了实实在在的担忧:“是啊公子,这话老汉憋了半天了。这等宝贝,你自己身子要紧,何必分给我们这些粗人……”
柳潇潇听了,只是笑了笑,随意地摆摆手:“你们不懂。我这紫玉葫芦里头另有乾坤——”他指尖在葫芦肚上轻轻一叩,“里头装的酒,真要倒出来,能把咱家这院子淹了还不止。分出几口,算什么。”
李老汉和李大壮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柳潇潇醒来虽不过两日,可他那份骨子里的慈悲、遇事的悍勇、待人的赤诚,早已深深烙进李家人心里。眼下他们早不是看待恩人,分明是站在自家人的位置上替他着想。更何况,环儿那点心思,瞎子都摸得出来……两人心底早存了几分看“姑爷”的念头。如今见这“姑爷”对身外物这般洒落,心下感动之余,又不免替他疼得慌——这般好东西,怎就不知道多顾着自己些呢。
三人心思各异地回到李家小院儿。
李环儿和潘月珍正在费劲儿地处理一头三百余斤的巨大野猪和一只不幸被柳潇潇一石子打死的傻狍子。
只见那公猪壮得像头小牛犊,鬃毛如针,獠牙外翻,这两货是柳潇潇特意叮嘱柳给李家的,也是留给他自己的,其他猎物经商议是由村里统一调配管理的。
大家当然没意见。
是的,柳潇潇在李家从来没吃饱过,每一天都饿得难受,打猎不仅仅是为了罔苍村。
他初到天元界那一晚昭光就告诉过他,他因为主修元神,精神意志极其活跃,所以肉身的基础代谢率远超常人,不仅永远无法辟谷,而且这一辈子都会食量巨大。
在十万大山那些日子,机哥在手,他靠外卖活着,机哥提供的外卖可不是普通食物,那都是用蕴含着海量灵气的灵兽肉、灵植、灵米制成,需要花费大量积分。
就这,他平常吃个五六人份都是小case,苏九也是慢慢才习惯他的吃货属性的。
跌落凡尘以后,这些凡间的粗粮、榆树皮、野菜团子包括他自带的泡面如何能喂饱他?
他在罔苍村的日子非常简单。
不是饿,就是疼。
柳潇潇眼神灼灼地盯着那头肥美的野猪,对李环儿开口:“环儿,内脏,包括心肝大肠小肠都留着,还有,分成四大块儿就行,今晚,烤着吃!”
……
夜晚,李家小院犹如昨日一般挤满了人,仙师恩赐仙酒的事儿不胫而走,每个人都不愿错过,而柳潇潇也来者不拒,凡是敬酒者,满上一大碗醉千年。
李家人看得心惊肉跳,潘月珍好几次都要不顾李老汉阻拦出手阻止自己的傻“姑爷”,李环儿则像个真正的丫鬟那样形影不离地守在柳潇潇身前,为他割肉、斟酒、擦嘴等等服侍。
而罔苍村村民也是真正见识了一把小仙师的惊人食量……
那头三百来斤的野猪,没人不长眼和柳潇潇分着吃,众人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仙师进食。
他们头一次见到有人吃饭好像打仗一样,恨不得和那头野猪拼个你死我活。
柳潇潇不停地往嘴里塞肉、喝酒,腥味儿大的内脏、大小肠都被巧手的李环儿用众多香料卤过,可以说,这一整头猪,从上到下,都被柳潇潇如饕餮一般吃进了肚子里。
李环儿一面伺候柳潇潇用餐一面愧疚不已,感情她的公子在她们家从来就没吃饱过!
渐渐地,小院儿里只剩下了柳潇潇大口咀嚼、撕咬的声音……
这可是三百斤的野猪啊……
将近一个时辰的光景,众人只是就着烤得喷香的野味,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醇厚清冽得不似凡物的“醉千年”,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场中——看小仙师用饭,那可真是……下饭!
待到柳潇潇终于松了松裤腰带,满足地长吁一口气,顺手拈了根细枝剔牙时,满院子的人也跟着莫名松了口气。
潘月珍见他总算停了箸,也不再分那金贵无比的仙酒,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柔声问道:“潇潇啊,可算饱了没?要是还欠点儿,婶子再去给你下碗面垫垫?”
柳潇潇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咂咂嘴道:“罢了罢了,七分饱,凑合凑合也成。”
满院顿时落针可闻。
众人端着酒碗、捏着肉块,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这位爷,方才那风卷残云的架势,居然才……七分饱?!
今夜柳潇潇又醉了,众人得知柳潇潇明早便行自然是万分不舍,柳潇潇也颇为惆怅,只好不断饮酒,试图麻痹自己。
醉眼朦胧间,他仿佛看见李环儿拉着她母亲在角落里通红着脸小声问询些什么,潘婶儿的反应很奇怪,开始是红着脸低声呵斥,末了居然有些欣慰、怂恿,李环儿却不管不顾,泪眼朦胧地缠着她,最后潘婶儿无奈地和李环儿小声交流起来。
柳潇潇哪管这些,只是饮酒,最后如何回厢房的都不知道,今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舒坦得不行,好似飘到了云端,浑身肌肉都好像被流水按摩,某处更是被重点照顾,这伤后久违的放松让他睡得格外的沉。
一夜神女舞巫山。
第二天,柳潇潇起了个大早,看着窗外出神。
会做那样的梦,一定是因为他太思念他的九儿姐了,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心思。
晨光下的餐桌上气氛异常沉闷,柳潇潇默默吃饭,潘月珍在厨房里烙饼,袁县令配发的那点儿白面,这家人竟然一点儿也没动,此刻已经成为了潘婶子的烙饼,最终会成为柳潇潇的干粮。
诡异的是李环儿踱步进入堂屋内时,脚步异常别扭,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脸色也很怪,既有着疲惫的苍白又有着异样的红润,柳潇潇心里发毛。
食毕,两人站在院中草亭,柳潇潇看见李环儿颈部正佩戴着他那废弃的玉观音法器,不由皱眉。
“环儿,这玩意儿你怎么还没当了换钱?”
李环儿只是把脸扭开望着院外,此刻柳潇潇发现不知为何,他的小环儿好似比昨夜成熟了许多,心下愈是不安。
李环儿轻声开口:“公子希望我当了吗?”
柳潇潇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得无奈一叹:“环儿,这一别不是永别,其他都我就不多说了,只留给你两个字——”
“等我。”
说罢,柳潇潇转身回到堂屋,堂屋内,李老汉、李大壮、潘月珍三人正在烤火,见柳潇潇入内,神色不同以往那般潇洒,皆是怔在原地。
潘月珍摸了把眼泪:“孩儿,这就要走了?”
李老汉则沉默地抽着旱烟。
李大壮不知去哪找了块儿布皮,将烙饼、一些熏烤的兽肉还有诸多杂物包了进去。
李大壮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柳潇潇,小声道:“公子……这一别……是永别吗?”
柳潇潇接过包袱,无声一笑,弹了李大壮一个脑瓜崩:“阿壮,你小子又犯傻了?环儿在这里,怎么可能是永别?还有……你们。”
言毕,柳潇潇深深看了众人一眼,挎上包袱,转身就走。
待到行至院门,柳潇潇居然看到李环儿也被了个包袱等在那里。
柳潇潇顿感头疼。
柳潇潇把李环儿轻轻推了一把,推进院子,动作里含有无声的命令,李环儿也没有抗拒,老老实实地被推进院子里。
柳潇潇正送了口气,即将召唤出诛邪御剑,那李环儿居然又跟了出来!
环儿一向听话,这是怎么了?
柳潇潇皱眉低声喝道:“回去!”
李环儿目光低垂盯着破旧的碎花布鞋,不语。
柳潇潇缓了缓颜色,沉声开口:“不是不带你,也不是抛弃你,我身负众多机密,如今又重伤在身,前路不知如何,你容姿绝美,又无修为,跟着我,只怕不容易。”
李环儿还是不答话,半晌才挤出那么一句话:“奴不怕,奴要跟着,公子需要奴照顾。”
见柳潇潇神色愈发冷峻,李环儿话里已经带了哭腔:“奴知道自身鄙陋,山鸡不敢配凤凰,但是公子只当收了个端茶递水的丫鬟,也不行吗?奴什么都能做!”
柳潇潇怒道:“滚!”
李环儿不知哪来到勇气,平日里在柳潇潇面前大多数时候她都乖得像猫儿一样,今日竟仰起稚嫩的小脸儿,吼道:“我不!”
半晌,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小声嘀咕道:“你要了奴的身子,就……就……就在昨晚!你不带奴,奴就去死!”
柳潇潇紧皱眉头,嘴巴微张,联系起自己的梦境,李环儿那别扭的走路姿势,还有好似突然成熟的妇人气质……
卧……卧……卧槽……
回想起昨日醉酒时,朦胧间看见的母女密语,柳潇潇脑袋嗡嗡,回到堂屋,走到潘月珍身前,直视着潘月珍的眼睛。
李老汉和李大壮识趣地退了出去。
潘月珍神色尴尬又带着丝坦然,半晌才憋出一句:“孩儿,男人身边不能没个女人,这……洗衣做饭啥的,总不能由你一个大老爷们来做吧?”
柳潇潇兀自不信,毕竟这才是他认识环儿的第三天,转身来到院外将还在低声啜泣的李环儿拉进西厢房,不一会儿,便传出了李环儿羞恼的“咿呀”声。
李家人面面相觑,半晌,柳潇潇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回到小院儿,身后跟着衣衫不整,羞愤低泣的李环儿。
公子坏死了!
李环儿羞愤不已。
柳潇潇把她拉进屋里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个便,完全不顾及她女儿家的脸面!
柳潇潇确定了,确有其事,他甚至在李环儿娇嫩如花骨朵一般的身子上发现了自己的掌印,红彤彤的,昨儿有够激烈的。
柳潇潇将自顾自羞愤低泣的李环儿拉到院门外,一个角落,用手捏起她的下巴,不解道:“环儿,为什么?”
李环儿愤愤地打开柳潇潇的手:“奴下贱,公子比奴见过的所有人,甚至是奴都漂亮,奴贪心、奴方当,不行吗?”
柳潇潇无语,轻轻从背后抱住李环儿,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环儿,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下不下贱,我很清楚,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刚才柳潇潇粗鲁地检查李环儿的身体仍令李环儿耿耿于怀,闻言仍是没有好脸色:“公子好威风!整个罔苍村都要仰公子鼻息,可曾考虑过奴的感受,既然不打算带奴走,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勾搭奴?”
李环儿挣脱出柳潇潇怀抱:“你是神通广大的仙师,高高在上的绝色公子,奴呢?奴只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女!”
李环儿背对着柳潇潇哭泣:“公子既许下重恩于我李家,又如此貌美,既能惩戒诸邪,又菩萨心肠,如此种种奴如何不爱?”
柳潇潇抽出一支华子,默默点燃,听着。
李环儿终于哭够了,冷冷地道;“奴生来卑贱,公子教奴,奴有如何手段能锁住公子的心?”
李环儿转身面对柳潇潇露出一丝嘲讽;“公子说叫奴等着!公子你这话不亏心吗?你此一去如游龙入海,以公子容貌、性情、实力,还会缺像奴这样送上门的下贱女人?!”
李环儿声音愈发的冷:“只怕过不了许多时间,公子怕是连奴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李环儿不知想到何处,通红的眼眶又沁满水珠,恨恨道;“你第一夜醉酒,便把奴当成你心爱的九儿姐,上下其手,肆意轻薄!”
柳潇潇听得出神,烟屁股差点儿烫到手指,他连忙甩手,震惊道;“什么?!”
李环儿神色凄苦,泪流不止:“公子这是哪般神色?许是奴诓你?”
柳潇潇喃喃道;“环儿,对不起……”
李环儿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哭着笑道;“公子大可不必如此!那一夜,那三个字,几乎令奴昏死当场,初时好似上了云端,后来那滋味用摔下,也难以形容!”
李环儿用破旧的棉袍袖摆擦了把脸,转过头去,冷冷道:“公子要走便走吧,那一夜奴曾祈愿,哪怕只是当公子的一个丫鬟,现在既然公子不需要,那奴就滚得远远的!”
李环儿径直往院里走,声音却没有停下:“有了昨夜的好事,对奴来说,就够了,公子放心,奴不会给公子带来耻辱,奴今后也容不下别人了,奴从此便守着与公子这微不足道的往昔,孤独终老!”
末了是一声决绝的惨笑:“奴愿公子仙路似锦,武运昌隆!”
柳潇潇没理会自怨自艾的李环儿,只是轻笑一声,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堂屋。
李环儿对他视而不见,踱步进入自己的闺房,柳潇潇亦对她视而不见,将潘月珍与李老汉叫到堂屋,至于想挤进来的李大壮则被他赶了出去。
待到潘月珍与李老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坐定,柳潇潇将道袍下摆掀起,俯身跪下,对潘月珍恭敬道:“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说罢,便重重磕了一头。
上首坐着的李老汉惊得手里旱烟杆都忘了抽,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儿媳。只见潘月珍先是一怔,随即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可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母亲看到儿女终身有托时,混合着心酸与无限欣慰的笑容。她嘴唇颤了颤,才终于发出声音,带着哽咽,却又无比清晰:“哎!好…好孩子!快,快起来!”
柳潇潇依言直起身,却并未站起,而是转向李老汉,同样俯首叩拜,声音沉稳有力:“爷爷!”
这一声“爷爷”,叫得李老汉心头滚烫。他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庄稼人特有的豁达与满足,连忙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虚扶:“哈哈哈!好,好啊!真是老天爷开眼,咱老李家有幸!潇潇,快起来,地上凉!”
柳潇潇这才起身,走上前去将右手无名指那枚铭刻着《金光咒》的三阶上品戒指,放在八仙桌上。
柳潇潇一字一句郑重道:“今日小婿留下这件三阶上品的法宝,纯粹当做一个信物,这戒指自我初入仙门便一直跟着我,望娘亲、爷爷收下。”
柳潇潇看着震惊的潘月珍,声音清晰有力:“待他日我周身险厄平息,必八抬大轿,三书六礼迎娶环儿!”
说罢,又是俯身一拜。
李老汉看着桌上那枚静静躺着、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戒指,喉头滚动了一下。他虽不识仙家宝物,但“法宝”二字和“三阶上品”的形容,已足以让他想象其价值。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长辈真切的忧虑:“潇潇啊……这、这太贵重了!这宝物是护你性命的,你这一路山高水险,比我们更需要它!你的心意,爷爷和你娘心领了,万万不能收!”
潘月珍也急忙站起,拉住柳潇潇的手,眼中泪光未退,语气恳切至极:“孩子,你喊我一声娘,我就是你的娘!娘信你,比信什么都真!这戒指你带着,娘才安心!咱们庄稼人,不图这些,只图你平平安安,将来和环儿好好过日子!”
柳潇潇摆摆手,郑重道:“我已决定带走环儿,从此生同寝,死同穴,今日一别,至少一年后方可相见,我必须留下信物,娘亲,爷爷,你们务必收下!”
李老汉与潘月珍对视一眼,末了潘月珍摸了摸柳潇潇的头,欣慰道:“好孩子,娘替环儿收下,就当时你给的聘礼!”
柳潇潇看着欣喜的两位长辈,凝重道:“娘亲,爷爷,务必答应潇潇,今日之事,唯李家人得知,村内、村外,无论如何亲近,不得让外人得知这枚戒指的存在,今后一年日子如何艰难,也不要拿去换取财货,恐有杀身之祸,务必谨记!”
潘月珍嗔怪道;“这孩子,娘是那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嘛!你放心好了,咱家就算饿死人,娘也绝对不会透露半分!”
李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起眼睛:“今个儿夜里,我和大壮就在环儿屋里挖个大坑,一丈见深,给埋起来,潇潇,你就放心吧!”
柳潇潇点点头,转身对潘月珍笑道:“娘,刚才我说错了话,惹环儿生气了,现在她正在房间闷气,大概是不想见我,您替我说道说道,我在小院里等着。”
潘月珍捂嘴笑道:“放心,待我把刚才的事儿和环儿一说,保准她什么气儿都消了,你就瞧好吧,娘一定还你一个柔情似水的环儿!”
柳潇潇不再多言,礼貌一揖后,退至小院儿。
柳潇潇出门后见得那李大壮蹲在墙角,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微微一笑,开口道:“大舅哥。”
李大壮愣了一下,兀自不相信地摇摇头,懵道:“公子,你说什么?”
柳潇潇神色不变,重复道:“大舅哥!”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又似蜜糖,结结实实地砸进李大壮心坎里。他先是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惊得凝固了。紧接着,一股狂喜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的呆滞,他“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竟真真跳起了三尺高,黝黑的脸庞瞬间被灿烂到极致的笑容点亮,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与自豪:
“哎——!!!好妹夫!我的好妹夫!!!”
柳潇潇在小院儿里和亢奋的李大壮聊了好一会儿,仍不见李环儿出来,只隐隐听见李环儿闺房里传来母女俩断断续续的哭声。
柳潇潇一边应付着李大壮,一边心生感慨,本来他以为苏九就够恐怖了,没想到,万事顺着他,乖巧得不行的小环儿被惹毛了,居然也一样恐怖。
女人啊,没有一个好惹的。
不知等了多久,李老汉已经拉着李大壮去张罗一顿“订婚宴”了,老头儿一定要这样,柳潇潇也拦不住,算了,随他吧。
柳潇潇正看着雪景出神,冷不防地被人用小脚踢了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柳潇潇轻笑出声,一个柔软温热的小身子抱住了他。
柳潇潇什么话也没说,李环儿也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柳潇潇宽阔的后背,一声声地哼哼,跟小猫似的。
众人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席间李老汉红光满面,李大壮不时傻笑,而见识过柳潇潇恐怖食量的潘月珍则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夹菜。
至于李环儿?
她仍旧拉不下脸和柳潇潇说话,但非要坐在柳潇潇身边,依旧是干着杂活伺候柳潇潇,但就是不说话。
吃着吃着,柳潇潇心里越来越不好受,因为另一个他要叫娘亲的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见到他。
食毕,柳潇潇拉住潘月珍,来到院子里,待到潘月珍坐好,柳潇潇这才缓缓开口:“娘,我决定行路至玲珑城,不御剑了,环儿非要跟着,我必须谨慎,御剑可能引来其他修士注意。”
柳潇潇也跟着坐下,叹了一口气:“娘,我和环儿,容貌皆异于常人,那邱仁义只不过下等对头,我就怕遇见个修为强横,又好色的。”
潘月珍轻轻拉起柳潇潇的手,面含隐忧,看着柳潇潇开口道:“孩子,你希望娘帮你做什么?”
柳潇潇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娘,我希望,你能用胭脂水粉也好,锅灰也罢,泥土也好,把我和环儿扮得越丑越脏越好。”
潘月珍心下黯然,这孩子容姿如此秀美,如今却为了环儿安危要扮作丑陋模样,难为他了。
潘月珍依照柳潇潇的嘱托,拿出家中仅有的水粉、锅底灰,又从院角捻来些许干土,兑了少许清水,仔仔细细地在两人脸上涂抹起来。她动作轻柔,目光却异常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细腻的水粉先打底掩去原本光洁的肤色,深黑的锅灰巧妙地抹在颧骨、眼窝,制造出憔悴与污浊的错觉,最后点上少许土黄,模拟经年风霜侵蚀的痕迹。
待她停手,铜镜中映出的,已是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皮肤暗沉粗糙,眉眼轮廓模糊,昔日惊心动魄的俊美与清灵被彻底掩盖,只余下市井中常见的、为生活所累的灰败与平凡。连一旁看着的李老汉和李大壮都禁不住连声惊叹,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眼前这对状似逃难乞丐的男女,便是那恍若谪仙的公子与清丽绝俗的环儿。
柳潇潇脱下那身标志性的黑红道袍,换上了李大壮最破旧、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短褐,腰间胡乱扎了根草绳。李环儿亦换上母亲早年穿的、洗得发白且不合身的粗布衣裙,头发用灰布巾包得严严实实。二人这般打扮停当,彼此对望,竟真有几分流落风尘、相依为命的落魄模样。
时近正午,天光却因层云而显得晦暗。
柴扉院门外,李老汉沉默地“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目光久久凝在柳潇潇身上。潘月珍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却又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李大壮搓着手,眼眶通红,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妹夫……环儿,这天色瞧着也不好,要不……要不明天再走?”
柳潇潇无声摇头,走到潘月珍身前,抱住她,低头在她脸颊吻了一下,轻声用蓝星用语道:“妈,保重。”
潘月珍颤抖着拍了拍柳潇潇的背脊。
辞别李家众人,柳潇潇大步往村口踏去,李环儿亦步亦趋地跟着。
村道上,众人交头接耳,皆是苦等多时,只见柳潇潇对着一个村民挥挥手,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从村内走出的两个叫花子,是小仙师和环儿。
虽不明就里,但仙师行事必有其缘由,众人并未多问,只是目送二人,挥手示意。
柳潇潇与李环儿踏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出了罔苍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