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柳潇潇离开罔苍村,已是第十日正午。
阴云低垂,天光疏淡地漏过层云,在山林雪野间投下片片昏蒙的光斑。飞雪与寒风,仍是这寒冬亘古不变的主旋律。
李环儿慵懒地伏在白马颈间,一双胳膊软软环着,脏兮兮的小脸埋在温热的鬃毛里,只露出一双写满幽怨的眸子。
她的公子……当真是个十足的混蛋!
前五日,夜里还只是温存调笑、浅尝辄止的轻薄、调情,自她身子恢复,往后这五日……
她不过十六岁,于男女之事,所知甚少。往日农闲时听得几段戏曲、评书,也不过是些影影绰绰、欲说还休的零碎词句。最大胆直白的,也唯有那夜献身前,娘亲面红耳赤、语焉不详地挤出的几句“过来人”的体己话。
可公子那些手段……那些放浪形骸的撩拨、那些令人耳热心颤的花样,对她这初识云雨的少女而言,何止是羞耻,简直是……是要把人魂魄都揉碎了的荒唐。
每一个那样的夜晚,她全是凭着骨子里对公子根深蒂固的顺从,以及心底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与纵容,才强抑着铺天盖地的羞意,由着他予取予求。
直到那日清晨,她搂着公子的颈子,轻轻印了一下他的唇角,细声说“奴已无碍,不想再累着公子骑马”,她的“苦日子”便真真开了头……
当夜,公子便让她彻彻底底明白了,话本里那“欲仙欲死”四字,究竟是何等销魂蚀骨、魂飞天外的滋味。
事后瘫软在他汗湿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恍惚觉得,便是立时死了,这一生也无半分遗憾。
可她的公子……精力未免太过骇人。即便重伤未愈,依旧每夜不肯消停,且一次比一次……霸道无比。许多细节,李环儿光是回想,便觉浑身发烫,脚趾都羞得蜷起,再不敢深想半分。
念及此,她更是浑身乏力,整个人像化了般贴在马背上,樱唇凑近那微微抖动的白马耳朵,气音幽幽,带着哀哀的央求:
“公子……今夜,让奴……奴给你守夜,成么?奴、奴睡帐篷外头就……就挺好……”
柳马儿嘿嘿直笑,口吐人言:“宝贝环儿,你猜,公子我为什么坚持每日驮着你行路?”
李环儿用小脑袋不停蹭着马首,撒娇道:“公子,弄垮了奴家,对你有什么好处?平日里奴还要伺候你,给你做饭,为你按摩、洗脚,诸多琐事都靠奴操持,你就饶了奴吧,奴知道你是最威猛的汉子,是奴不堪征伐,你放过奴好不好?”
柳潇潇目视前方,打了个响鼻,下贱道:“只有累死的黄牛,哪有犁坏的土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环儿见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满口污言秽语,羞愤不已,连忙捂住马嘴,狠狠地小口咬了柳马儿脖颈一口。
小两口一路半是调笑半是拌嘴,言语间掺着些没羞没臊的浑话,就这么穿过一道积雪覆盖的山坳。寻了处背风的岩壁,就着清冽的醉千年,草草吃了些李环儿随身带的、滋味粗粝的兽肉干。
简单果腹后,柳潇潇将李环儿安顿在一处隐蔽的高大树洞中,身形一晃,便化作一只苍黑鹰隼,双翅展开,利箭般刺入铅灰色的云天。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悄然返回,将蜷在树洞里的李环儿小心抱下。双脚甫一沾地,他便凑到少女耳边,压低嗓音,坏笑着道:“环儿,今晚咱们或许能换个‘战场’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再顺着官道走五六里,就能瞧见一座挺气派的城门。若你指的路没错,那儿就该是玲珑城了。”
李环儿闻言,心里一阵羞恼气苦——这人莫非真是驴子托生的?怎的三句话总绕不开那档子事儿!
她伸出手臂环住柳潇潇的腰,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坚实后背上,声音闷闷的,带着认命般的轻喃:“公子,咱俩这些天晓行夜宿,总算要到了。你若是心里欢喜……便、便由着你折腾罢。反正……奴这辈子,是心甘情愿被你欺负的。”
柳潇潇身形一顿,猛地转过身。在李环儿低低的惊呼声中,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她那因羞窘而愈发鲜艳的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行了行了,逗你呢!我的小环儿,哪是什么能随意欺负的小丫鬟?你可是我的……小心肝儿!”
这话如同裹了蜜糖的暖流,瞬间淌进李环儿心窝里。她只觉浑身酥软,眼眶发热,迷迷蒙蒙间,已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搂住柳潇潇的脖颈,主动仰头吻了上去。
这一吻绵长而投入,带着连日来相依为命的亲昵与此刻浓得化不开的眷恋。直到气息微乱地分开,李环儿仍情动不已,将滚烫的小脸埋在他颈窝,像只贪恋温暖的小兽,深深吸嗅着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
柳潇潇被她蹭得颈间发痒,忍不住轻笑出声,忙将黏在身上的小人儿轻轻放下,拍了拍她绯红未褪的脸颊:“好啦,小粘人精。这山头我方才看过了,四下无人。咱们得赶在天黑前进城,所以嘛……今天带你玩个新鲜的!”
李环儿尚自沉浸在方才的柔情蜜意里,眼神还有些迷离。恍惚间,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神骏非凡、几近一丈高的硕大金雕!金羽灿然,眸光锐利却又透着熟悉的戏谑。
那金雕低下高昂的头颅,朝着呆住的李环儿,口吐人言,语调是柳潇潇一贯的飞扬:“宝贝环儿,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我带你上天啊!”
……
天光云影在羽翼下疾掠而过,神骏金雕乘着呼啸的气流翱翔。背上的少女既兴奋又害怕,小手紧紧抓住金雕颈后坚实的羽毛,时而惊呼,时而欢叫,清亮的声音散在凛冽的高空长风里。
然而,翱翔于天际的柳潇潇,心中却无半分翱翔的畅快,反而暗自焦灼。
他与机哥签下的天贷贷协议,第一期还款日已然悄然而过。这本身倒非燃眉之急——八百万积分的借贷,即便以高达百分之三十六的年利率计算,月还款额也不过八十万零六百四十积分。在与苏九分离前,得益于九儿姐的指点,他猎杀了不少高阶妖兽,在最后拼死掷出天道手机时,账户内积分已累积至两千三百万之巨。
他相信苏九。即便面临强敌围攻,有昭光从旁辅助,也绝无可能将积分瞬间耗尽。第一个还款日,九儿姐定会为他妥善处理。
万幸。此乃不幸中的大幸。
念及此处,柳潇潇不得不再次感慨天道手机的逆天。即便以他在蓝星的阅书量而论,机哥这等集辅助、商城、终端数据库、炼器炼丹乃至个人娱乐于一体的全能外挂,也堪称顶尖中的顶尖。
再看看自己从万界商城兑换的、被昭光傲然冠以“本源”之名的诸般术法——八九玄功、涅槃凰体、神霄引雷锻体术……随着运用愈发纯熟,其中所蕴藏的浩瀚玄奥与无上威能,才愈发令他感到深不可测。
然而,万物皆难完美,此乃普世至理,机哥亦不例外。那份贷款合同中,白纸黑字载明了一条严苛要求:贷款期间,每月必须完成至少四次评级不低于B级的战斗。若未能达成,每次缺失将处以一万积分罚款——这尚可忽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项强制性的 “绩效补偿任务” 。以机哥那乐子人与高利贷贩子混合的秉性,柳潇潇毫不怀疑,此刻自己重伤未愈,那任务内容即便写着“即刻屠龙”,他也完全相信。
唉……
思绪不由飘回十万大山。彼时苏九曾为他粗略讲解过神月大陆的地理格局。大陆东北,是赫赫有名的乾元古国;极北苦寒之地,则是蛮族盘踞。版图中央,与乾元疆域相当的,是为大夏。而十万大山,便位于乾元南部边境,与大夏接壤之处。
至于他如今身处的大周,则位于大陆西南。为何此地分明是南方,冬日却依旧酷寒?柳潇潇推测原因有三:其一,神月大陆实在太过广袤,气候本就复杂多样;其二,此大陆在八大洲中位置偏北,寒冷或是常态;其三,从李环儿口中得知,这玲珑城本就在大周国境北陲,再往北,便是与大夏接壤的国界线了。
除却乾元、大夏、大周这三大国,神月大陆上还星罗棋布着数十个小国。可莫要小瞧这“小”字——以神月大陆一千四百多七十三亿的人口体量,以及估算中约等于两百个蓝星的面积……这些所谓“小国”,恐怕个个也有数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方算合理。
这意味着,他若想前往乾元古国寻找苏九,必须一路向北,御剑横穿整个庞大无比的大夏国,以及途中诸多“小国”。然而……大夏何其浩瀚?他所修八九玄功中附带的御剑法门,目前仅修至一转,速度不过堪堪突破音障。以此等速度,要横跨如此恐怖的版图,真不知要猴年马月!
念及此,柳潇潇心下惴惴,只得不住自我宽慰:至少,有九儿姐帮着还债,不至于立刻触发那要命的“九九雷劫·普惠温馨体验版”。否则,以自己现今这伤势……
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解决这身伤势!
九儿姐,你可要给力一点啊,你的柳儿现在真的很慌啊!
乘雕少女仍然在大呼小叫,而那只金雕越靠近城池,脸上反而越显露出人性化的忧郁。
……
不过片刻,柳潇潇便载着李环儿悄然落于城外官道附近一片密林之中。李环儿小心翼翼地顺着金雕低俯的脊背滑下,双脚踩上实地时,犹带几分云端颠簸的轻飘。
柳潇潇身形一晃,已恢复人形,眉宇间那抹高空中的忧郁仿佛被林间碎雪洗净,唯余一片温存笑意。他伸手将尚在轻轻喘息的李环儿揽进怀里,捏了捏她沾着尘灰却掩不住兴奋的小脸。李环儿仰起头,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连素日的羞怯也压不住那跃跃欲试的新奇。
“小环儿,好玩么?”柳潇潇盘腿靠着一棵老树坐下,将人安置在自己膝上。李环儿脏兮兮的脸颊透出一层薄红,象征性地轻挣两下,发觉徒劳,便顺从地伏进他胸膛,声音软糯:“好玩……奴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柳潇潇低笑,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记,嗓音放得极柔:“环儿放心,待我伤好了,咱们便不必总这般躲躲藏藏,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李环儿害羞地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衣襟,闷声呢喃:“只要跟着公子……去哪儿、怎样都好,奴都不在乎。”
柳潇潇心尖微暖,揉了揉她细软的发,二人静静依偎片刻。眼见日头西斜,他不再耽搁,身形又是一变,化作一位步履蹒跚、满面风霜的龙钟老妪。李环儿立刻会意,上前稳稳搀住“她”的胳膊,一老一少,相携着步出林荫,混入了通往城门的稀疏人流之中。
……
午后日光稀薄,带着冬日将尽的、有气无力的暖意,斜斜铺在官道上。光影切割着疏疏落落的人影——那是一支由灾荒拧成的、沉默而缓慢蠕动的队伍。
蝗灾啃尽了最后的禾秆,大雪又覆灭了微弱的生机。人群拖拽着仅有的家当,衣衫褴褛,在尘土与残雪间跋涉。一张张脸上刻着相似的麻木与枯槁,间或响起几声压抑的抱怨,或是孩童细弱断续的啼哭,像钝刀划破冻土,很快又被沉重的脚步与风声吞没。
柳潇潇化身的龙钟老妇,由同样灰头土脸、装扮得毫不起眼的李环儿搀扶着,悄无声息地汇入这股浊流。目光扫过那些深陷的眼窝与干裂的嘴唇,柳潇潇心中恻然,却知此刻显山露水绝非明智。他借着身形佝偻、步履蹒跚的掩饰,指尖微动,将储物戒中剩余的兽肉干悄然遗落于道旁枯草碎石之间。
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一阵压低的骚动与惊喜的窸窣——那是饥饿催生的、近乎本能的争夺与发现。他未曾回头,只在心中暗叹,步履未停。
随着人流艰难前移,一座巍峨的轮廓渐渐自地平线上隆起,直至填满视野。
作为大周北境扼守国门的边陲重镇,其城墙远比柳潇潇预想的更为雄浑。暗青色的巨砖垒起足有十余丈高的墙体,历经风霜血火,表面布满粗粝的痕迹与深色污渍,像一头匍匐在苍茫原野上的沉默巨兽。墙头垛口如齿,依稀可见固定其上的守城弩具轮廓,在斜阳下投下森然的阴影。
最为醒目的,是那两扇以厚重铁皮包裹、遍布碗口大铜钉的城门。此刻仅开启一缝,宽度仅容两三人并行。城门洞幽深,像巨兽谨慎张开的嘴。
城门两侧,雁翅般排开两列持戈兵丁。这些边军与柳潇潇与柳潇潇想象的颓废截然不同:他们身披制式的暗红色棉甲,外罩磨损的皮甲,头戴范阳笠,腰间挎着制式腰刀。虽也面带菜色,但眼神锐利如鹰,站姿挺拔,带着一股经年戍边磨砺出的、混合着疲惫与警觉的硬气。他们冷冷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流民,手中长戈偶尔横抬,不耐烦地驱赶过于靠近或试图插队的人。
城门前,流民的队伍歪歪扭扭排出老远,缓慢地向前蠕动。有兵丁在队首粗声盘问,检查随身物品,偶尔伸手推搡。哭喊、哀求、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与城墙的沉默威严形成刺眼的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酸、绝望与铁锈混合的复杂气味。
柳潇潇所化的老妇,在李环儿的搀扶下,低眉顺眼,随着人流一点点挪向那道森严的城门缝。他微微调整呼吸,将周身一切可能与“修士”相关的痕迹收敛至虚无,只余下浑浊的眼眸与颤巍巍的步伐,完美地融入这片由苦难与铁律构成的边城图景之中。
……
柳李二人有意蛰伏,李环儿虽年纪尚轻,却因常年生计所迫颇通世情。二人假称遭灾的祖孙,欲进城投奔远亲求个活路。把守城门的兵丁见这一老一少形容落魄、步履维艰,只草草扫了两眼,并未多作盘诘,挥手便放行了。
穿过幽深门洞,踏入城内,景象陡然一变。
但见长街短巷纵横交错,两旁民居商铺鳞次栉比,黛瓦灰墙间偶见飞檐翘角。酒旗茶幌在微风中懒懒招展,几座气派的酒楼歌肆穿插其间,隐约有丝竹谈笑之声漏出。道旁挤满各色摊贩,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蒸饼、杂耍、针线、土产……竟是一派熙攘热闹,与城外官道旁那些面黄肌瘦、死气沉沉的流民相比,直如云泥之别。
柳潇潇正暗自诧异,搀扶着他的李环儿却踮脚凑近,压低声音道:“公子,今日恰逢城中大集,故才这般喧闹。”柳潇潇恍然,微微颔首。
然他目光稍加流连,便瞧出几分异样。街上来往行人中,那些身着粗布短褐、衣衫洗得发白的,大多面色萎黄,眼神空洞,步履间透着长年劳作与营养不良的滞重。他们或低头匆匆赶路,或蹲在摊前为几文钱细细计较,脸上少见欢容,唯有被生计磨砺出的麻木与谨慎。
柳潇潇与李环儿假作歇脚,在街边稍立。从李环儿低声的叙述中,他方知眼前这番“热闹”,比起她前年随父兄来城中售卖新谷时所见的盛景,已萧条了不少。那时货殖更丰,人流如织,欢声盈耳,哪似如今这般,热闹底下总绷着一根看不见的、疲乏的弦。
柳潇潇默然,目光悄然逡巡。随即,他便在人群中捕捉到另一些身影——或锦袍玉带,或裘衣轻暖,三五成群,踱步闲谈。他们面色红润,神态从容,手中或把玩玉器,或牵着毛色油亮的细犬,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仆役。酒肉香气从他们出入的楼阁中飘散出来,谈笑风生里,不见半分灾年应有的忧色。
哎……
又是一出朱门酒肉臭的戏码。
二人闪身拐入一条僻静窄巷,寻了个无人注意的昏暗角落。柳潇潇身形一晃,褪去老妇伪装,恢复了原本形貌。他负手立于墙影下,眉心微蹙,陷入沉思。
腹中熟悉的空虚感正一阵阵袭来,聒噪得不容忽视。可这里已非郊野山林,不能随意化身猎手。那么……吃饭的钱从何来?
他自己身无分文。至于李环儿……罔苍村遭灾已久,在他醒来之前,恐怕家中能换钱的物什早已变卖殆尽,更不必指望。
正思忖间,衣袖却被轻轻拽了拽。柳潇潇低头,只见李环儿仰着小脸,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几分小心。她默默解开随身的破旧包袱,从最底层摸索片刻,竟掏出了一贯用麻绳穿好的铜钱。
柳潇潇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这分明是李老汉压箱底的那贯“宝贝”!昔日家中啃树皮时都舍不得动用,是留着给孙儿娶亲、给孙女置办嫁妆的最后倚仗。
李环儿深知自家公子真动起怒来是何等模样,此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如蚊蚋:“不……不是奴自作主张拿的。是临走前,爷爷和娘亲……硬塞进包袱里……他们怕……”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公子,你……是不是又饿了?”
柳潇潇看着那贯沉甸甸、却在此刻显得如此微薄的铜钱,心中并无半分责怪,只余一片温软酸涩。他依旧沉默着。
初临此界,他对这一贯铜钱在灾年的实际购买力并无概念,但用脚指头想也知绝不会乐观。而他这副躯壳,偏偏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一贯钱,能撑多久?
半晌,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哎,没办法,看来只能卖笑了。
柳潇潇换回他的红黑道袍,使了个清尘术,往身上喷了点儿六神花露水,从储物戒里拿出被布制吉他盒装载的吉他,在纸上用毛笔开始奋笔疾书:
红尘梦里红尘客
主仆二人多萧瑟
冷日霜雪怎生乐?
祈愿客观留善德。
柳潇潇拉着李环儿行至一处路口,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空地,用四块儿石头压住那张纸纸,命李环儿站在说年后,盘腿坐下,将琴盒大大打开,取出吉他,女声吟唱伴随着清脆琴音娓娓道来—
看指尖拨响蝴蝶
扇动一场离别
我推开无声岁月
续梦一页
你我只是打个照面
可曾有过誓约
走进熟悉却
陌生的思念
啊……
啊……
你的眼眸装满了时间
你的身后拥故事成篇
此生如梦愿细数流年
与你同写
沧海桑田
浮光掠影重山彩云间
你的伏线穿越千百年
人生不过恍惚三万天
漫漫人间
留恋流连
……
歌声如泣如诉,琴音似泉击玉,在这北地边城的喧嚣集市中,漾开一圈格格不入却又动人心魄的涟漪。
李环儿垂首侍立,心下略微酸涩。
路口行人很快被这不文不白的略微沙哑、低沉的女声吸引,人群围城一圈,只见得一身穿红黑道袍的美貌女子,抱着一古怪乐器,柔声轻语,宛若天籁。
人群中不自觉小声议论起来,看着样子,这姑娘应该是初至此地,遇到了难处,正在行乞,那侍立于身后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少女大概就是她的侍女吧。
玲珑城不乏行艺之人,青楼画舫歌妓更是数不胜数,但此地民众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乐器,形似一个大葫芦,可清冽可低沉,柔中带刚,刚中有柔。
这女子更是人间绝色,更有一股洒脱不羁的意味,这小调歌词虽然有些鄙陋,却有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识过的美感。
柳潇潇一曲唱吧,起身作揖,朗声道:“各位,我二人初至贵地,遇到了难处,不得已行艺讨个饭钱,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下,感激不尽。”
众人见歌毕起身说话的柳潇潇虽然嗓音略微中性,但确认无疑是男声,不由疑惑,此人到底是男是女?
终究有个胆大的小厮代他家公子问道:“那位……外乡人,你究竟是男是女?”
柳潇潇爽朗一笑,说不出的不羁意味,朗声道:“在下乃是百分之百的男儿身,不过是生就异相罢了。”
人群中小声惊呼,议论声此起彼伏,怪哉,果真异人!
男生女相,貌美至此,直令满城红颜汗颜。
人群中男子仅是惊艳,但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可就炸开了锅了,此地确实乃一小城,这些女人何曾见过这等奇男子,一个个不顾俗礼争着往前面挤去,打眼儿偷瞧柳潇潇,目光交织着好奇、羞怯与掩不住的灼热。
然值此灾年,果腹尚且艰难,寻常百姓又能剩下几分余钱?纵然听得如痴如醉,终究爱莫能助。琴盒里,只落得些稀稀拉拉、带着体温的铜板。
柳潇潇对此早有预料。他揖谢四方,目光流转间,特意向着围观的女客们展颜,轻轻一笑。
这一笑,恰似冻土上忽逢春风,冰河里骤绽莲灯。那些原本就心旌摇曳的女子们,顿时目眩神迷,魂儿都仿佛被那笑意勾去了几分。几个衣着体面些的姑娘,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将随身荷包里的钱币尽数倾入琴盒,叮当之声不绝,何止数百文?
更有甚者,一位身着锦绣袄裙、年约二八的华贵小姐,早已羞得双颊绯红。她先是俯身,将几锭沉甸甸的雪花银轻轻放入盒中,起身离去时一步三回头,眸光盈盈,满是留恋。走出不过十余步,她忽然停住,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竟不顾旁人眼光,猛地折返回来,径直走到柳潇潇面前。
她端正地行了个万福礼,抬起眼帘时,目光如水,羞怯中燃烧着灼人的热度,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公子,奴家是城中‘食为先’米铺的张巧巧。方才……听得公子雅奏,文采斐然,音律更是绝妙,奴……奴实敬佩不已,实在不忍见公子受此风霜之苦。”她顿了顿,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道,“奴愿助公子渡过眼前难关。公子这般天人风采,岂该沦落街头?若不嫌弃,这便……随奴回府可好?”
就在柳潇潇对张巧巧的直白邀请报以玩味微笑、心中正感慨北地女子之爽利时,周遭原本嘈杂的声浪,忽然诡异地低了下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过。
一道黑色的身影,便自那通路尽头缓缓踱来。
来人头戴一顶垂落及肩黑纱的宽檐笠帽,面容尽掩于纱后,只隐约勾勒出姣好轮廓。一身剪裁极尽巧思的黑色鎏金襦裙,裹着丰腴曼妙的身段,行走间,裙摆上以暗金丝线绣成的繁复纹路,便如流淌的幽暗星河,随着步履明明灭灭。衣襟微敞的设计,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如玉的颈项与精致的锁骨,在那片沉郁的黑色衬托下,白得惊心,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慵懒又危险的魅惑。
她步履从容,仿佛并非走在边城杂乱的长街上,而是漫步于自家后花园。行至琴盒前,她甚至未曾低头看一眼,只随意一抛——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划出一道短弧,“叮”的一声脆响,准确落入盒中,压在了那堆铜钱碎银之上,份量十足。
随即,她微微偏头,隔着黑纱,目光似乎先掠过了柳潇潇,然后才落在那位张巧巧身上。一道慵懒中带着几分酥媚、却又透着不容置疑凉意的嗓音,自纱后悠悠传出:
“小丫头,”她唤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他,可不能跟你走。”
来人正是司徒静水。她一路悄然随行,以她的修为境界,柳潇潇那些变化伪装、街头卖艺的举动,在她眼中不过是孩童游戏般清晰明了。她本怀着几分玩味,想看看这野小子身无分文时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结果却让她险些失笑——这小子竟当真抱着那古怪乐器,在街口卖起唱来!
那张巧巧身为城中米铺千金,在柳潇潇面前虽一副羞涩女儿情态,却绝非毫无城府的深闺弱质。眼见这突然出现的黑衣女子三言两语便要坏她好事,当即转身,面上羞红褪去,浮起一层属于富家千金的骄矜与怒色:“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行事未免太霸道了些!我张家在玲珑城也算有头有脸,我的事,何时轮到外人来置喙?”
司徒静水闻言,只是隔着黑纱,朝她那个方向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并无任何气势爆发,也无只言片语。可张巧巧却猛地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冻彻骨髓,仿佛被什么洪荒凶兽于无声处凝视了一瞬。她到嘴边的狠话顿时噎住,脸色白了白,终究只强撑着撂下一句:“你……你给我等着!”便带着丫鬟,又是幽怨又是惊惧地匆匆离去,那频频回望的眼神,复杂难言。
柳潇潇冷眼旁观至此,方才对着张巧巧离去的方向遥遥一拱手,朗声道:“多谢张小姐解囊相助。”礼数周全,却无半分留恋。
随后,柳潇潇笑眯眯地对着司徒静水说道:“姑娘好大手笔。”
司徒静水并未接话。她缓缓转身,面向尚未完全散去、窃窃私语的人群,檀口微启,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得仿佛响在每个人耳边:
“散了吧。”
围观人群早在司徒静水无声分开人潮时,便已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与心悸。她的存在,犹如羊群中悄然步入一头优雅而危险的猛虎,即便收敛爪牙,那种源自生命层次的无形威压,也已让寻常百姓本能地感到窒息。此刻见她发话,又亲眼见了张家大小姐都铩羽而去,哪还敢逗留?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袂摩擦与脚步声后,路口转眼便空空荡荡,只剩下司徒静水、柳潇潇,以及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的李环儿三人。
直到这时,司徒静水才好整以暇地徐徐转身,面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对着柳潇潇,一字一句地清晰纠正道:
“叫,阿,姨。”
柳潇潇无奈叹气,此界的女人果然奇葩,天机阁有个UP主明目张胆地占他便宜,昵称就叫“你亲爱的妈妈”,九儿姐第一次见面就让他喊姐姐,这个女人就更那啥,让他叫阿姨。
如此寒冬,仅着一袭单薄襦裙,这深不可测的气场,这神秘莫测的做派……柳潇潇可不会天真到以为,所有修真者一照面就能让他轻易看穿深浅。
柳潇潇有心试探,贱笑道:“大妈,你哪位啊?”
司徒静水黑纱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可以嘛,小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皮一些。
她慵懒地抱起双臂,衣裙上的暗金流纹随之微漾,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
“柳潇潇,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作‘尊师重道’。”
柳潇潇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右手已经按在了杀生的刀柄。
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
但是——
这个女人,知道他的名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