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昏与无剑之孤

作者:从前有座山上有座庙里 更新时间:2025/11/2 16:21:02 字数:15837

京·阿尔卡蒂奥从未真心实意地想成为“孤立”。

至少在被迫接过那枚刻着扭曲荆棘与独眼的漆黑徽章前,他和大多数活在阳光下的人一样,认为“孤立”只是母亲吓唬小孩的夜啼传说。现实里,只有明晃晃的刀枪、森严律令的“同行”卫队,以及各国心照不宣、在阴影角落进行的代理人厮杀。

“啧,这地方……还是这么一股子陈年霉烂味儿。”

京低声抱怨,用戴着陈旧皮质半指手套的手在鼻前扇了扇。他站在哥尔廾公国西区著名的“琥珀长街”上,尽管名字听着暖意融融,实际却弥漫着潮湿石头、腐烂木料和某种若有若无、类似铁锈混合廉价熏香的古怪气息。

夕阳像一块逐渐冷却的巨大烙铁,悬在哥尔廾西区那些高耸瘦削、尖顶仿佛要刺破天空的建筑群后方,将一切影子拉扯得畸形而漫长,死死钉在斑驳的墙壁和坑洼的石板路上。

而京本人,刚以不算潇洒的姿态,攀上了长街旁最高的一座钟楼尖塔顶端。他的打扮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头上歪扣着一顶略显夸张、饰有哥尔廾官方鸢尾花徽章的宽檐帽,身上披着一件过于宽大、下摆随风乱舞的猩红色长款大衣。最扎眼的是他腰间——一个做工精致、涂绘着科纶德联邦红龙纹章的剑鞘赫然在目,里面却空空如也。

“所以,那个老查理没糊弄我,这口破钟真是‘钥匙’?”京望着下方死气沉沉、仿佛被时光遗忘的长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随即像是要发泄什么,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身旁那口布满绿锈的古老铜钟。

“咚——!”

沉闷而宏亮的钟声猛地炸开,波纹般荡过黄昏的空气。钟声余韵未消,异变陡生——原本空无一人的琥珀长街上,如同水面泛起涟漪,悄然浮现出七八道身影。他们并未穿着预想中其他国度最常见的灰白长袍,而是……身着统一的、带有明显哥尔廾公国近卫兵团徽记的轻便皮甲,腰间佩着制式军刀,手中紧握着手弩。他们行动间带着军人特有的谨慎与队列感,正警惕地朝着长街尽头那座半坍塌的、废弃已久的小礼拜堂移动。

“哈?!”京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错愕,“搞什么鬼?怎么会是‘同行’的人?这群吃饱了撑的少爷兵跑这鬼地方来郊游吗?”

京,科纶德联邦安插在哥尔廾的“孤立”之一,日常工作是情报侦察、路线规划和偶尔的“资源调剂”。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正面战斗?自从被坑进这个“”倒霉组织”,他最多的“实战”就是和别国同行在黑市竞价,或是被巡逻队追得满街跑。“孤立”准则核心便是所谓的“独狼行动”,严禁协作,这固然造就了传说中能徒手拆墙的怪物级“孤立卫士”,就比如哥尔廾那位让人脊背发凉的“超兰德”,但也让京这种靠脑子和脚底板多于靠拳头的“非主流”选手,每次任务都像在深渊边缘走钢丝。

哥尔廾西部这片废城区,是复活教会昔日的据点之一,残留着被称为“复活结界”的亚空间碎片。传言通过这些结界能快速穿梭各地,当然,“世界尽头”和“起源之地”除外。

“复活教要有这本事,早就统一大陆了,还用像老鼠一样躲藏?”京对此嗤之以鼻。

当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腰间,准备拔剑先声夺人——哪怕只是吓唬一下。

手落空了。只有那个孤零零的剑鞘硌着他的腰侧。

“天啊!我的剑呢?!”短暂的茫然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懊恼。他想起来了。

在三天前,正经市场上“老猫兵器铺”,那个奸商!五十金币买下的“套装”,那混蛋居然在剑柄隐秘凹槽刻了微雕:“剑鞘三十金币,剑体仅租借,日息一个金币,逾期收回…”

而他,因为接连处理了几起科纶德“孤立”在哥尔廾的失踪案,忙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这茬!结果就在来此之前,在一个暗巷被“收租人”笑眯眯地“取”走了剑。

“抱歉,你的东西过期了。”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京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下情况棘手:下方是一队误入此地的哥尔廾“同行”的人。

世界有条公认的潜规则——“孤立”与“同行”禁止直接冲突,违者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但他的任务指令是清除琥珀长街结界入口附近“一切可疑威胁”,确保结界秘密不被窥探。这群“同行”的出现,或许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至于后果,不是他所需要考虑的。干掉所有人,就是最大的保险手段。

“按理来说必须在他们发现礼拜堂的秘密前解决……还不能明目张胆地用‘孤立’的手段。”京无奈了一会儿,然后眼神锐利起来,快速扫视下方小队。

一共七个人,标准巡逻小队配置。领头的是个神色沉稳的中年汉子,中间有个身形略显娇小、动作却异常敏捷的队员,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等等,谁家士兵会长成这样?

在队伍末尾则是两个略显紧张的年轻士兵。

“没办法了……”京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决绝。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关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的确好久没打过架了。

既然不能用剑,那就用这双拳头,以及“孤立”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速战速决吧。

只见他如同一条红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从塔楼外侧迅速滑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借助街道两侧废弃房屋的阴影,他如同鬼魅般贴近了那支小队。

战斗爆发得极其突然。

京的第一个目标是队伍末尾的年轻士兵。他如同旋风般从阴影中掠出,一记手刀精准砍在对方颈侧,士兵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几乎同时,他侧身躲过另一名士兵惊慌之下刺来的军刀,手腕一翻一扣,夺刀的同时肘击对方肋部,传来清晰的骨裂声,第二名士兵倒地痛苦蜷缩。

“敌袭!结阵!”领头的中年汉子反应极快,怒吼道。剩余四人立刻背靠背组成防御圈。

但京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不给他们稳固阵型的机会,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切入阵型缝隙。拳头、手肘、膝盖、脚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成了武器。他的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每一次出击都必然伴随着一名士兵的倒下或失去战斗力。力量、速度、反应,完全碾压这些普通士兵。这就是“孤立”与“同行”个体战力上的鸿沟。

中年队长怒吼着挥刀劈砍,京只是微微侧身,刀锋擦着红大衣的衣角掠过,京的拳头已经如同铁锤般印在他的胸甲上。

胸甲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队长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撞在墙上滑坐下来,失去了意识。

转眼之间,七人小队只剩下最后一人——那个身形娇小、一直处于队伍中间位置的队员。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屠杀惊呆了,但求生的本能让她迅速后撤,拔出了腰间的细剑,摆出一个标准的军用剑术起手式,兜帽在动作中滑落,露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京停了下来,微微喘息。连续放倒六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即使对他而言也是不小的消耗。他打量着最后的对手,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亚麻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容貌清秀,但此刻紧咬的下唇和决绝的眼神显示出她的坚韧。

“还要打吗?小姐。”京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战斗后的沙哑,但语气依旧轻松,甚至有点懒洋洋的,“放下武器,我可以考虑让你晕得舒服点。”

女子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疾刺而来的剑尖。她的剑术明显比之前的士兵精湛得多,步伐灵活,剑势迅捷,带着一股狠劲。

京赤手空拳,只能凭借远超常人的反应和速度闪避格挡。女子的细剑如同毒蛇,一次次擦着他的身体掠过,险象环生。京几次想近身夺取武器,都被女子巧妙地用步法和虚招化解。

“啧,还挺麻烦。正面1V1这块我还是不擅长。”京嘟囔了一句,眼神却认真起来。他看准女子一次突刺过猛露出的破绽,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剑锋,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抓向剑,而是扣向了女子持剑的手腕。

女子反应极快,手腕一抖,剑刃划向京的手指。京不得已变招,化扣为拍,一掌拍在女子手腕内侧。女子闷哼一声,细剑险些脱手,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这瞬间,京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女子皮甲肩胛处的一个标志——那不是哥尔廾的近卫徽记,而是一个更简洁的、由交叉剑刃与盾牌组成的图案。这个图案……是几乎所有国家“同行”军队的通用标识,象征着他们作为联盟明面武装力量的共同身份。

一股寒意突然沿着京的脊椎窜上。

杀“同行”……这是潜规则中极力避免的事情。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他之前杀红了眼,当然主要是累的想草草了事,竟没仔细分辨具体身份。而且,成为“孤立”之前,他自己也曾是那群“同行”中的一员,虽然那段记忆并不愉快,但……终究有一份情感。

就在他心神微震的刹那,女子的细剑再次刺到,这次目标是他的咽喉。京猛地后仰,剑尖擦着他的皮肤掠过,带起一丝血线。

但京没有反击。他借势后跃几步,拉开了距离,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嘿,停手吧。”京说道,语气不再轻佻,而是带着一丝疲惫和严肃,“看看你同伴肩上的标志,再看看你自己的。你们是联盟的人,对吧?”

女子愣了一下,警惕地没有放松架势,但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倒地同伴的肩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不该来这里。”京叹了口气,揉了揉刚才被打中的地方,“这里是‘禁区’。我的任务是清除威胁,但……杀你们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计划内。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女子紧握着剑,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京,胸膛剧烈起伏。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夜幕完全降临,只有远处零星的火把和天上刚刚出现的疏星,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琥珀长街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只剩下对峙的两人,和满地昏迷的躯体。

京看着眼前紧握细剑、呼吸急促的少女,又瞥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同行”士兵,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麻烦,真是天大的麻烦。他原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然后回去写份报告,当然会巧妙省略某些细节。接着就能窝在自己的安全屋里喝上一杯劣质麦酒,庆祝又活过一天。

“喂,我说……”京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无害,尽管他刚才徒手放倒了六个她的同伴,“你看,这是个误会。你们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而我的任务……嗯,有点死板。但现在情况清楚了,你们是‘同行’,这就不好办了。”

少女的剑尖依旧微微颤抖着指向他,碧绿的眼眸里惊惧未消,但更多的是倔强和警惕。“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孤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

“哎呀,这个名字可不兴随便叫啊。”京夸张地摆了摆手,心里却是一凛。这丫头居然知道“孤立”?看来不是普通的巡逻兵那么简单。“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琥珀大街的黄昏景色是挺出名,但天黑之后,这里可不是什么散步的好去处。”

他顿了顿,指了指那座废弃的礼拜堂:“那个,特别是那里面,不是你们该好奇的。现在,带着你还能动的同伴,沿着来路赶紧撤。我就当没见过你们,如何?”

这已经是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违反潜规则击杀同行是大忌,尤其是联盟的,但放任他们留在这里探查结界秘密,同样是失职。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自己识相离开。

少女看了一眼昏迷的队长和同伴,咬了咬下唇,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她缓缓放下了细剑,但眼神依旧没有放松:“我们……我们找不到来时的路了。钟声响起后,街道就变了样,像是走进了迷宫。”

京闻言,心里暗骂一声。果然是一群误打误撞触发了结界边缘效应的蠢蛋。他烦躁地挠了挠他那头橙发:“真是……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们原地待着,别乱动,特别是别靠近那个破教堂!我……我去去就回。”

他实在不想再多待一刻,和他们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尤其是眼前这个眼神倔强得让人有点心烦意乱的丫头。他需要立刻向上级汇报这个意外,请示下一步行动。至于引导他们出去?等他得到明确指令再说吧。

想到这里,京不再犹豫,转身几个起落,红色的身影便敏捷地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阴影里,速度快得让少女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

然而,京的汇报并未换来理解,反而是一通严厉的训斥和一道不容置疑的新命令。

“京!你这个蠢货!谁让你擅自接触并放走可能窥探到结界秘密的‘同行’?潜规则?那是建立在无人知晓的前提下!现在他们进来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你以为他们能轻易忘记吗?立刻回去!确认情况,如果他们无法自行离开……‘处理’干净,确保不留后患!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结界的秘密,不惜一切代价!”

大得有一人高的通讯器里传来的冰冷声音让京的心沉了下去。“处理”干净……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挂断通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夕阳早已彻底沉没,夜晚的寒气开始弥漫。他最终还是被卷入了最不想面对的境地。

“一群蠢货……连路都找不到……”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那些“同行”,还是在骂下达命令的上司,抑或是骂这个该死的世道。

当他再次悄无声息地返回琥珀长街附近时,看到的景象让他既无语又有点莫名的……果然如此。

那支残存的“同行”小队并没有离开,反而试图救助伤员,并在周围徒劳地探索出路。那个亚麻色短发的少女正搀扶着刚刚苏醒、还十分虚弱的队长,另外两个伤势较轻的士兵则一脸茫然地在几个相似的街口来回打转,就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他们显然完全无法理解这片区域的诡异,所谓的“来时的路”早已在结界的影响下改变了方位。

京隐藏在暗处,揉了揉眉心。看来“引导”是免不了了,虽然方式可能和他最初预想的“指个方向”完全不同。上司的命令是“处理”,但……真的要全部灭口吗?他看向那个少女,她正小心翼翼地为队长喂水,侧脸在稀疏的星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固执。

“啧,麻烦。”京再次低语,但这一次,语气中除了烦躁,还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一口夜晚冰冷的空气,从阴影中迈步而出,红色的大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喂,我说你们……”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街区的死寂,“转来转去不累吗?就凭你们这样,转到天亮也出不去。”

少女和她的同伴们瞬间紧张起来,立刻聚拢在一起,武器再次对准京的方向。少女的眼神尤其锐利,仿佛在质问他的去而复返。

京无视那些警惕的目光,懒洋洋地指了指一个看似普通的、堆满杂物的巷口:“别瞎忙活了,出口在那边。跟着我走,别东张西望,更别问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少女脸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这是最后的机会。跟紧我,就能活。留下,或者乱跑,后果自负。”这句话,既是对他们的警告,也是对他自己内心某种犹豫的强行斩断。

夜色更深了,琥珀大街失去了夕阳赋予的温暖假象,彻底露出了它冰冷、诡异的内里。

京引领着这支残破而警惕的“同行”小队,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在某种诡异的韵律上,时而绕过一堵看似完整的墙,时而从两栋几乎紧贴的楼房间狭窄缝隙侧身而过。跟在他身后的幸存者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队长,另外两名伤势较轻的士兵紧随其后——都无不紧抿着嘴唇,眼中充满了困惑与难以置信。他们眼中的街道景象在不断微妙地变化,仿佛建筑物本身在无声地移动,而前方那个红色的背影,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航标。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他一个人竟将他们几乎“全灭”,这是成为“同行”以来从未见过的怪物。

京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特别的目光,如同芒刺,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是那个少女。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格外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双在绝望中依然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碧绿眼眸?还是因为她那与娇小身形不符的、近乎固执的坚韧?这种莫名的关注让他有些烦躁。他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吸引。

“孤立”不应被无关的情绪牵绊,尤其是对“同行”。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就像光和影,短暂的交集之后,注定要回归各自的轨道。

“啧,想那么多干嘛。”京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将这点异样归咎于今晚的意外和疲惫。“赶紧把这群麻烦送走,然后回去睡大觉。”

终于,在绕过某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拐角后,周围的空气似乎轻微地震荡了一下,就像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街景陡然变得“正常”起来——虽然依旧破败,但那种令人不安的扭曲感和死寂消失了,远处传来了模糊的市井喧闹声,甚至能看到更远处主干道上稀疏的煤气灯光。

“到了。”京停下脚步,侧过身,用拇指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条通往明亮区域的小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回到你们熟悉的街区。别再回头,也别再靠近西区这片地方,除非你们想永远留在这里。”

少女和她的同伴们明显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浮现在脸上。队长挣扎着想说什么,可能是感谢,也可能是质问,但京只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不必多说。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只是在西区迷了路,懂吗?”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淡,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少女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记住,好奇心会害死猫,也会害死同行的人。”

说完,他不等任何回应,转身便欲重新投入那片昏暗的阴影之中。红色大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仿佛要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彻底割裂。

“等等!”少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急促。

京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你……叫什么。”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不合时宜,甚至危险。

京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橙色发丝。最终,他只是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调留下了一句:

“名字没有意义。忘了今晚,忘了我。这对你们都好。”

“等等,我想以后我们也能帮…”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如同被夜色吞噬般,彻底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建筑阴影里,快得让人无从追寻。

少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中似乎还残留着之前战斗时,格挡他攻击传来的震麻感,以及他最后那复杂难辨的一瞥。

“话说那个男人是住在这里吗?为什么又回去了。”

她身后传来一阵讨论声。

而那个红色的、强大的、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疲惫的身影,如同一个烙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坏了,装的有些过了,差点忘了我还得出去。”京走了好一会才发觉自己一直处于一种失神的状态,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吧。

但为什么呢?他不解。只能一直挠着头转身,踏入刚刚初升的太阳的金色的光芒中。

……

几天后,哥尔廾公国的官方报纸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则简短消息,称西区某废弃街道发生不明原因的瓦斯泄漏引发小型爆炸,导致数名巡逻士兵受伤,现已得到有效控制。一切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张贴完成后,京回到了他位于城市某个角落的安全屋,汇报了任务“顺利完成”,结界秘密得以保全。他将那场意外的遭遇深深埋入心底,继续着他作为“孤立”的日常——潜伏、侦察、偶尔处理一些真正的“威胁”。

他依旧会去市场,这次他换了一家兵器铺,买了一把朴实无华但绝不会被“收回”的长剑。

但现在,偶尔,在独自执行任务的深夜,或是透过安全屋狭窄窗户看到街上巡逻的士兵时,那个亚麻色短发、碧绿眼眸的倔强身影会不经意地闪过他的脑海,但总是很快被他强行按下。

“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他对自己说,“世界可不会因为一次偶然的相遇而改变。”这是他当年在为成为“同行”而努力时总结出来的。

他以为,这个始于琥珀色黄昏的小故事,就会这样悄然落幕,沉淀为漫长黑暗生涯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记忆。他和她,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必将奔向各自注定的、截然不同的远方。

然而,无论是京,还是那个不知名的少女,都未曾料到,命运的织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坚韧和诡谲。琥珀大街的相遇,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序曲。

不过,都是后话了。至少在此刻,夕阳温柔,短暂的宁静尚未被彻底打破。京泡了一杯浓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哥尔廾城早早点起的、永不熄灭的、如同繁星般的灯火,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但黄昏下的这声叹息,轻得连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

京以为琥珀大街的插曲会像水面的涟漪,终将归于平静。然而,他错了。真正的波澜,并非来自“同行”与“孤立”之间脆弱的潜规则,而是来自更高、更远、更不可名状之处。

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与琥珀大街那日有几分相似,天空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淤血般的紫红色。并非夕阳的余晖,而是一种从天空本身渗透出来的光芒。云层以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仿佛凝视着大地的漩涡之眼。

没有雷鸣,没有风暴,只有一种低沉、持续、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的嗡鸣声。这声音并不响亮,却让哥尔廾城内的每一个人,从贵族到乞丐,从“同行”士兵到像京这样藏身阴影的“孤立”,都感到一阵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战栗。

然后,“神”降临了。

并非以光辉万丈的天使形态,也非以遮天蔽日的巨兽之姿。那是一种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方式——城市中许多复活教会的教堂尖顶上,那些古老的、原本指向天空的象征物(十字架、螺旋塔或某种抽象符号),开始自行软化、扭曲,如同高温下的蜡像,流淌下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物质。这些物质在空中汇聚,勾勒出难以名状的、不断变化的轮廓,时而像无数眼睛的集合,时而又像某种巨大而无定形的内脏器官。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可以被理解的声音或信息,仅仅是“存在”在那里,散发着令人心智混乱的压迫感。

而随后更令人震惊的是,一向强势、宣扬人类必须不断竞争以求存续的复活教会,几乎在第一时间选择了臣服。大主教们身着最华丽的祭袍,跪倒在那些扭曲的象征物前,用颤抖而狂热的声音颂唱着赞美“真神归来”的圣歌,宣布以往的一切教义皆为“伪信”,唯有侍奉这降临的“古老之主”才是唯一的救赎。

秩序仿佛在瞬间崩塌。哥尔廾公国的官方力量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一部分“同行”卫队效忠王室,试图维持秩序;另一部分则被教会的突然转向搞懵,或观望,或干脆加入了教会的跪拜行列。街头巷尾充满了恐慌的尖叫、无意义的奔跑,以及趁乱而起的抢劫与暴力。

京藏身在他位于贫民区边缘的安全屋阁楼里,透过狭窄的窗户,面色凝重地观察着外面的乱象。他手腕上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金属手环,正不断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这是科纶德的紧急通讯装置,但此刻,它只能发出代表“连接中断”的失败信号。他已经尝试了所有备用的联络方式,均告失败。上级,乃至整个科纶德联邦的联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掐断了。

“麻烦了……”京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执行命令的“孤立”,此刻的他,如同断线的风筝,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中生存。

“不过也好。”

他迅速盘点了一下手头的情报:哥尔廾城内,科纶德的“孤立”算上他自己,已知的应该还有三人。一个是负责渗透上层社交圈的“夜莺”,一个是擅长伪装和毒药的“变色龙”,最后一个则是以战斗力闻名的“堡垒”。

“哼,‘夜莺’、‘变色龙’、‘堡垒’……说不定见上面还要砍上一刀呢。”京在心中默念着另外三个已知的同伴代号,嘴角不禁扯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在这种时候,指望他们?简直是笑话。“孤立”之所以为“孤立”,正是因为彼此深知,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所谓的“合作”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变数和致命的弱点。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和任务优先级,强行凑在一起,非但无法形成合力,反而可能因为理念或行动方式的冲突,把原本就糟糕的局面彻底搞砸。

目前更棘手的是,其他国家的“孤立”肯定也潜伏在哥尔廾。萨摩洛帝国的那些疯子、赫尔维蒂联邦的精密机器……在平时,他们互相忌惮,维持着危险的平衡。但现在,“神”降临了,旧规则似乎正在瓦解,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利刃会作何反应?是继续互相敌对,还是会在更大的威胁面前形成某种临时同盟?或者,更糟糕的是,他们之中是否早已有人像复活教会一样,选择了臣服于那不可名状的存在?

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和暴露是现在最致命的错误。他的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并尽可能收集情报。他需要了解这些被教会称为“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们的目的何在,复活教会的臣服是真心还是假意,以及其他“孤立”的动向。

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服,将标志性的红大衣和那顶有些可笑的帽子塞进床底。那把新买的长剑被他用布条仔细包裹,背在身后。他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混乱的街道。

街道上弥漫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气氛。有人跪地祈祷,有人疯狂破坏,更多的人则是茫然无措地奔跑。京小心地避开人群,利用他对城市阴暗角落的熟悉,如同幽灵般移动。他注意到,那些教会尖顶上的扭曲存在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静静地悬浮着,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而复活教会的教士们,则在狂热地引导(或者说驱赶)着民众向各大教堂聚集。

在一个贩卖劣质酒精的地下酒吧后巷,京通过只有“孤立”才懂的隐秘标记,留下了一个代表“我已到场,请勿打扰”的符号。这是他防止其他“孤立”干扰的第一步。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远处一条骚乱的街道。一队身着哥尔廾近卫兵团皮甲的士兵正在试图疏导混乱的人群,而在那队士兵中,一个娇小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亚麻色的短发,即使在混乱中也努力维持着某种秩序感。

是那个少女。

京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看到她正奋力扶起一个摔倒的老人,同时对周围的混乱大声呼喊着什么,尽管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噪音中。在这种连“孤立”都感到棘手的巨变中,一个普通的“同行”士兵,竟然还在试图履行她的职责?虽然是最没用的“孤立”。

一种复杂的情绪再次掠过京的心头。但他很快将其压下。现在不是关注一个“同行”的时候。有些事情正在改写,他必须专注于自己的生存和解决方案。他收回目光,如同真正的幽灵,再次隐没于哥尔廾城愈发深沉的、被非人光辉笼罩的夜色之中。

现在对京来说,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佳的舞台。哥尔廾城的秩序持续崩坏,复活教会忙于“牧羊”和献媚新“神”,原本严密的监视出现了巨大的空隙。京像一条无声的毒蛇,利用这几天摸清的混乱路径,悄然潜回了位于市场边缘的“老猫兵器铺”。

铺子里一片狼藉,显然已被洗劫过。那个奸商老板不知所踪,或许已成了街头暴徒的牺牲品,或许躲了起来。京对此毫不在意,他的目标明确——店铺后堂那个不起眼的、需要特殊手法才能开启的暗格。几声细微的机括响动后,暗格弹开,里面赫然躺着他之前“租用”的那把长剑,旁边还有几枚作为“利息”的金币。看来老板逃命前还心存侥幸,想把东西藏起来日后再取。

“没想到打开方式都没变,真够粗心的。”

京拿起剑,手指拂过冰冷的剑身。剑柄末端那行可恶的微雕小字依旧清晰。他冷哼一声,手腕一抖,剑锋划过暗格边缘,将那一小块木头连带着刻字削得粉碎。“现在,它是我的了。”他低声自语,一种久违的、武器在手的踏实感涌上心头。他将剑插入腰间的剑鞘,那空悬了许久的剑鞘终于迎来了它的“伴侣”,即使是“抢”来的。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却直刺灵魂的波动从城市中心方向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频率,让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

他猛地抬头,透过破败的窗户望向那座最高的复活教堂——圣赎大教堂。只见尖顶上那个不断变化的磷光形体,此刻似乎变得更加“凝聚”,散发出的压迫感陡增,甚至隐约能看到几条如同触须般的光带缓缓垂下,触碰着教堂的屋顶,仿佛在进行某种“连接”或“滋养”。

“赫者……”京回忆起这几天在混乱中听到的教会狂热分子的呓语,他们如此称呼这些降临物,视其为“真神”的化身或分身。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京的脑海中滋生。放任这东西继续存在,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与其被动等待未知的灾难,不如主动出击,哪怕只是摧毁一个“分身”,或许也能窥探到一丝这些存在的弱点,或者至少,给这令人窒息的局面撕开一道口子。

这是赌博,赌上性命的豪赌。但他别无选择,坐以待毙不是“孤立”的风格,他在心里想着。

夜幕再次降临,紫红色的天光稍褪,但那份诡异依旧弥漫。京换上了一身紧身的深灰色夜行衣,将标志性的橙发用黑布包裹。他如同鬼魅般在屋顶与阴影间穿梭,避开那些被教会蛊惑的巡逻队和偶尔掠过的、形态更加扭曲的低阶衍生体,似乎是“赫者”力量扩散的产物。

圣赎大教堂周围已被清场,狂热信徒跪伏在广场外围,教堂内部则透出摇曳而异常的光芒。京没有从正门突破,他选择了一条更为险峻的路径——利用教堂侧面飞扶壁和雕刻的凹凸,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他的动作轻盈而精准,每一次落脚都悄无声息,肌肉在夜行衣下绷紧,展现出“孤立”远超常人的身体控制力。

终于,他抵达了教堂主殿的屋顶,隐藏在巨大的石像鬼阴影后。那个所谓的“赫者”就在下方不远处的尖塔顶端,距离如此之近,京甚至能感受到那股扭曲现实的力场,让周围的空气都在微微震颤。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有生命的、散发着恶意的光晕,核心处不断开合着类似眼睛或嘴巴的虚无孔洞。

没有犹豫,没有警告。京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凝聚于一点。他双腿猛地蹬踏屋顶瓦片,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不是直线冲锋,而是借助屋顶的斜坡和突出的装饰物进行高速变向,轨迹飘忽不定,最大限度地减少被那东西锁定的可能。

“赫者”似乎察觉到了入侵者,核心处的虚无孔洞转向京的方向,一股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重锤般砸来。京早有准备,在冲击临体的瞬间,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侧旋,同时长剑出鞘,剑锋上并非闪耀斗气,而是凝聚了一层极致的“静寂”——这是作为“孤立”特有的技巧,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干扰能量感知。

精神冲击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将他刚才借力的一个石雕撞得粉碎。京毫不停留,脚尖在一块飞檐上一点,身形再次拔高,剑尖直指那团光晕的核心。

就在此时,“赫者”的光晕中猛地射出数条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如同鞭子般的触须,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抽向京。京在空中无法借力,眼看就要被击中。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腕急速抖动,长剑划出一道道精准的弧线,不是硬挡,而是以巧劲引导、拨开触须的抽击路线。剑刃与能量触须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高频震动声,迸溅出刺眼的火花。每一次格挡,京的手臂都承受着巨大的反震力,但他咬紧牙关,凭借强悍的身体素质和精妙的卸力技巧,硬生生在触须的围攻中开辟出一条通路。

距离越来越近!京甚至能看清那光晕核心中不断变幻的、令人san值狂掉的诡异图案。他沉默不语,将所有气力灌注于长剑,身体如同陀螺般旋转起来,剑光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银龙,义无反顾地撞向了“赫者”的核心!

“噗嗤——!”

一种并非金属切割血肉、也非能量爆散的、难以形容的怪异声响传来。剑身仿佛刺入了一种粘稠而富有弹性的非物质领域。巨大的阻力传来,同时一股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意念顺着剑身疯狂涌入京的脑海,试图侵蚀他的神智。

“有些棘手啊。”京双目禁闭,额头青筋暴起,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死死守住灵台清明,双臂肌肉贲张,将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压了上去。

“咔嚓……嘣!”

仿佛某种东西破碎了。那团磷光形体剧烈地扭曲、收缩,发出一种无声的尖啸,随即猛地爆散开来,化作漫天飘零的、迅速黯淡消失的光屑。强大的能量冲击将京狠狠地抛飞出去,撞在教堂主殿的屋顶上,滑行了数米才停下。

“还好不至于吐血。”

他抬起头,看到尖塔顶端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被腐蚀过的石头痕迹。赌赢了……虽然代价不小。

……

而在下方广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一个身影悄然隐没在黑暗中。她穿着普通的市民衣裙,脸上涂抹着煤灰,看起来和那些惊慌失措的难民别无二致。但那双透过凌乱发丝望出来的眼睛,却锐利得惊人。

她目睹了全过程。从那个如幽灵般攀上教堂的身影,到那惊心动魄、在能量触须间舞蹈般的闪避格挡,再到最后那决绝的、如同流星般撞击向“赫者”核心的一剑。

她的手掌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认得那把剑,更认得那种战斗风格——简洁、高效、狠辣,带着一种孤独的决绝。是那个红大衣的“孤立”。

他……竟然独自摧毁了一个“赫者”?尽管那可能只是一个较弱的分身,但这力量,这毅力……

她看着那个身影在爆炸后艰难地爬起,抹去嘴角的血迹,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迅速消失在屋顶的另一侧。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眼中情绪复杂。震惊、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她的战友们早已在之前的混乱中失散或罹难。虽然伪装对“同行”而言是件可耻的事情,但现在只能尝试一下了。于是她独自伪装潜伏,本是为了收集情报,却意外见证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个人,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混乱的哥尔廾城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比那些降临的“神祇”更加难以预测的变数。而她,注定无法再对此视而不见。

京像一滴水银,在哥尔廾这座濒死的城市血管中流动。每次行动后,他都会更换藏身点,废弃的仓库、无人敢靠近的瘟疫隔离屋、甚至贵族区排水系统里某个干燥的检修腔,都曾是他短暂的容身之所。他清理掉自己的一切痕迹,如同最谨慎的野兽。

然而,猎人并非只有他一个。

至于第一次察觉被跟踪,是在他潜入一座被遗弃的公共图书馆,试图从那些蒙尘的古籍中寻找关于“古老存在”或类似“赫者”记载的时候。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废弃的图书馆像一头蛰伏在都市阴影里的巨兽,死寂而空洞。京的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无声地滑过积满灰尘的阅览区,只有在指尖拂过厚重书脊时,才带下些许细微的尘絮。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和陈年霉变混合的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凝固。

并非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声响,也非眼角捕捉到了不该存在的身影,而是一种极细微的、几乎源自本能的直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拂过他的后颈皮肤,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

几乎在这感觉浮现的瞬间,京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立刻合上了面前那本摊开的、字迹已然模糊的古籍,动作没有一丝犹豫或慌乱。他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利用图书馆内错综复杂、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作为屏障,身形在昏暗中迂回穿梭。脚步落在老旧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利用着建筑物本身的结构和残破家具投下的暗影。

不过他没有试图去搜寻窥视的来源,那无疑是愚蠢的。

但第二次,是在一个混乱的黑市角落。

这里空气污浊,弥漫着劣质燃料、未处理的污水和人群汗液混合的刺鼻气味。狭窄的通道两侧挤满了棚户和地摊,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在阴影与吆喝声中悄然进行。

京刚用那几块从教会狂热分子身上“捡来”、蕴含着微弱异种能量的宝石,换到了一小袋稀缺的药品和弹药。交易完成,他将那小袋物品滑入内袋,指尖还残留着宝石表面那点不祥的温热。

就在卖家转身没入人流的瞬间,那种感觉又来了——熟悉的、带着一丝冰冷执拗气息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再次穿透喧嚣,牢牢锁定了他的脊背。

这一次,京没有立刻急退。他像一滴水融入浊流,自然地侧身混入骚动的人群。他首先用肩膀撞翻了一个堆满锈蚀零件的摊位,金属零件哗啦散落一地,引来摊主的怒骂和周围人的短暂聚集;紧接着,他又看似无意地绊了一个匆忙的壮汉,那壮汉踉跄着撞向其他人,引发了一连串的推搡和咒骂。

几起精心制造的小混乱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涟漪迅速扩散,使得本就拥挤不堪的通道变得更加混乱。京利用这短暂制造的掩护,身形如游鱼般在愤怒和茫然的人群缝隙中快速穿行,不再掩饰速度。

在即将拐出这个角落的刹那,他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敏锐地瞥向视线来源的方向——一个娇健的深色身影,在远处摊位摇曳的灯火下一闪而过,似乎正试图绕过混乱追上来。但京没有给对方任何机会,他迅速拐入一条更狭窄、如同迷宫般的岔路,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了黑市错综复杂的阴影深处,将那试图追踪的身影再次甩开。

“还真是阴魂不散。”京皱起眉头。他认出那是之前在教堂下见过的少女。她换了装束,行动更加隐蔽,但那种不顾一切要靠近他的执念,却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明显。她是怎么找到他的?京仔细复盘了自己的行动:路线随机,藏身点隐蔽,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除非……她拥有某种超乎常人的追踪天赋,或者说,她对这座城市阴暗面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他这个“孤立”。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猫鼠游戏不断上演。京尝试了各种反追踪技巧:涉水而过消除气味,在屋顶间高速移动,甚至布置简单的误导陷阱。但那个女人总能像嗅觉敏锐的猎犬,一次次重新确定他的大致方向。她并不急于靠近,更像是在观察、学习他的行动模式,耐心得令人心惊。

有一次,京故意在一个看似易于埋伏的死胡同里停留了片刻。果然,不久后,那个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胡同口,没有贸然进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昏暗的光线望着他。京能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不是针对他本人,而是针对他所代表的、那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为什么老是缠着我?”京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狭窄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冰冷。

“教我变强。”她的回答依旧简单直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找死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不用选最麻烦的一种。”京冷笑一声,身形骤然启动,不是冲向胡同口,而是如同壁虎般攀上侧面的高墙,瞬间消失在墙头。他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挫败感的轻哼。

“虽然我也就二十多岁,但这点小把戏我可见多了。”

这时京意识到,单纯的躲避和威慑已经无效。这个女人的执着超乎想象,而且她的追踪能力确实是个麻烦。在她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会严重影响他自己的计划和生存几率。

在他决定离开哥尔廾的前夕,黄昏再次降临。京选择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废弃广场作为最后的临时据点,这里视野良好,易于察觉接近者。他料定,那个人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黄昏,像是老天爷打翻了调色盘,却只用了锈红、暗金和铅灰三种颜色,混在一起,透着一股子颓败的华丽。

京背靠着一堵被削掉半边的墙,阴影完美地吞没了他。他闭着眼,但耳朵和鼻子没闲着——风里带来的信息比报纸还丰富:远处污水坑的酸腐气、鼠群窸窸窣窣的跑动声、还有……一种熟悉的、带着点固执劲儿的“被注视感”。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阴魂不散啊。”

从黑市那次,他就觉着这尾巴有点特别,不像是为了悬赏来的鬣狗,倒像块牛皮糖,黏上就甩不脱。他有点烦,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毕竟,被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威胁的家伙这么执着地跟着,感觉怪怪的。

果然,当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能当跳远跑道时,那姑娘出现在了广场那头的一根断柱子旁边。这次倒好,不藏了,直接站那儿,夕阳给她镶了道边儿,身形单薄得像张纸,偏偏站得笔直,一副“我豁出去了”的架势。

京心里翻了个白眼。

“啧,场面搞得跟悲情英雄诀别似的。”他决定先晾她一会儿。慢吞吞地打开背包,开始检查家当。这动作他做了成千上万遍,闭着眼都能完成,但此刻却做得格外细致、缓慢——纯粹是故意的。他得让她看清楚,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捏了捏最讨厌吃的压缩干粮的硬度,拧紧水壶盖,然后把剑擦得锃亮,最后,“咔哒”一声,把那把剑插回靴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我很忙,我很强,别惹我”的气息。

他站起身,朝她走过去。步子稳得像量过,心里充满困惑:“这走路姿势是不是又有点过头了?怎么每次这种时候就有些难控制?”

少女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神却死死钉在他身上,倔强得很。

京在几步外停下,这个距离,安全,又足够有压迫感。他懒得绕圈子,直接扔出炸弹:“明天黎明,我会离开哥尔廾。”

少女的嘴唇抿紧了,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京没给她机会。“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我身上。”这话一出口,他差点咬到舌头。

“不对,怎么听起来跟情人分手似的?”但戏台子都搭好了,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追求力量?可以,”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冰冷,心里却在呐喊:快醒醒吧小姑娘,追星不是这么追的!

“但别指望从别人那里得到。”

他抬手划了一圈,指向周围的断壁残垣和远处那些鬼影似的教堂尖顶。“看到这一切了吗?真正的战斗,从来都是一个人面对。”

说完这句,他感觉自己快成哲学导师了,胃里有点不适。“没人能教你咋活,除了你自己。”——这句倒是大实话,就是听起来还是像在说教。

有点过于尴尬了。他顿了顿,目光放空,看向更远的黑暗,努力营造一种“哥的境界你不懂”的沧桑感,心里却在想:晚饭该吃点啥?剩下的肉好像有点硬了。

“依赖、追随……都是弱者的借口。”他继续往外蹦这些听起来很高大上的词,一边蹦一边鄙视自己:“京啊京,你丫能不能说点人话?直接说‘别跟着我,烦’不行吗?这就了结了。”

最后,他只能祭出大招,目光自以为很深邃地穿透她(其实有点对眼焦):“想活,想强,那就靠自己。”

话音刚落,他立刻转身,红色大衣下摆甩出一个自以为很帅的弧度。

“完事儿,收工!再待下去老子都要被自己尬死了!”他迈开步子,走得那叫一个坚定果断,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喊我,千万别追上来,让这尴尬的东西就此结束吧!

夕阳把他背影拉得老长,他努力维持着孤傲的形象,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心里的小人却在疯狂挠墙:“又没忍住!又装了回大的!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少女站在原地,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紧握着拳头,身体微微发抖。

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夜色彻底笼罩下来。他松了口气,抹了把不存在的汗。“总算甩掉了……希望她听进去了吧。不过话说回来,最后那几句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唉,管他呢,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成功的劝退,却不知道,他这番绞尽脑汁的“临场宣言”,配合他那看似冷酷到底的表演,在那个执着少女的心里,砸出了多么深的一个坑。既然孤独的种子已经埋下,至于会长出荆棘还是花朵,就只有时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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