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的话像一剂强心针,又像一副**,强行注入了夏佐混乱的思维。“多年前的旧债”、“失踪的女孩”、“圣女的不安”——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如此完整且具有诱惑力的叙事,几乎瞬间覆盖了之前所有杂乱无章的线索。
夏佐感到一种扭曲的“轻松”。大脑终于不用在泥沼中挣扎了,它抓住了一条现成的、看似坚固的绳索。
“我明白了,神父。”夏佐的声音恢复了少许镇定,但这份镇定背后是放弃深层思考的疲惫,“感谢您的坦诚,这……解释了很多事情。”
他几乎已经认定,汤姆和汤索就是凶手。他们的动机源于不可告人的过去,圣女艾琳可能触及了他们的秘密,因此惨遭灭口。
至于玛丽听到的“像神父”的声音?那一定是她极度恐惧下的误听,或是汤姆兄弟其中一人刻意模仿。
带着这份近乎武断的结论,夏佐在早餐后径直找到了在三楼房间的汤姆和汤索。
汤索依旧坐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昨夜的冲突从未发生。汤姆则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带戒备的笑容迎了上来。
“侦探先生,早上好。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发现,有些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夏佐语气生硬,目光锐利地投向汤姆,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比如,你们来此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什么静修。”
汤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伪装覆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一笔旧债,一个失踪的女孩。”夏佐逼近一步,紧紧盯着汤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神父的话,“圣女艾琳在死前,正在调查某些事,对吗?调查你们?”
角落里的汤索,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汤姆的脸色彻底变了,那是一种秘密被猝然揭穿的苍白与恼怒。“是神父告诉你的,对不对?”他声音里失去了往日的圆滑,带上了一丝尖锐,“他在撒谎!他当然想把水搅浑,因为他自己才……”
“哥哥。”
一个低沉、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冷厉的声音,打断了汤姆。
是汤索。
他从阴影中抬起头,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蔽地迎上了夏佐的视线。
他的眼神不再是昨夜月光下的锐利,也不是平日的空洞,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
“他听不进去。”汤索对汤姆说,目光却依旧看着夏佐,“他现在,只会相信最符合他当下逻辑的故事。”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夏佐的要害。汤索不仅看穿了他的行为,更直接洞穿了他内心的混乱状态!
汤索缓缓站起身,他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张废纸,快速画了几笔,然后递给夏佐。
纸上是一个极其简略的、代表教堂的方框,以及几个分散的、代表人物的符号。
在代表“神父”和“汤姆”的符号之间,汤索用铅笔重重地涂满了混乱的线条,而在所有符号之上,他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将这个问号的点,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二楼,圣女的房间。
他没有说一句话,但这个简单的图示,却比千言万语更具冲击力。
它无声地告诉夏佐:你和汤姆,都只是被困在局中的棋子。真正的棋盘,在别处。
就在这时,房间门被轻轻敲响。门外站着的是脸色依旧苍白的小修女玛丽。
她看到屋内的情景,吓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足勇气对夏佐说:“侦、侦探先生……大修女安娜请您过去一趟。她说……她说有件‘艾琳姐姐生前托付给她保管的东西’,是时候交给您了。”
一瞬间,夏佐如遭雷击。
所有被强行压下的矛盾轰然爆发。
神父指控兄弟。
兄弟指控神父。
玛丽模糊的指证。
汤索致命的洞见和神秘的图示。
而现在,大修女拿出了可能决定性的证物!
他以为抓住的浮木,原来四面八方都是浮木,而每一根都通向不同的、更深的迷雾之海。他谁也不能相信了。
夏佐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汤姆不甘的脸,移到汤索平静的脸,再落到玛丽恐惧的脸上。
他转向玛丽,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镇定。
“带路吧。”
他知道,大修女安娜的手中,握着的可能不仅是圣女的遗物,更是打破这个僵局,照亮所有谎言的……唯一真相之火种。
跟随着玛丽颤抖的脚步,夏佐走在空旷的回廊里,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汤索那无声的图示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思维——那个巨大的问号,覆盖了所有人,最终指向圣女的房间。
神父与汤姆相互指认的言辞仍在耳边交锋,而此刻,大修女安娜,这个平日里超然物外、眼神仿佛能洞悉灵魂的妇人,拿出了艾琳的遗物。
玛丽的指引止于修道院深处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大修女在等您。”她小声说完,便像受惊的鸟儿般匆匆离去。
夏佐推开门。这是一间简朴至极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淡淡草药的气息。
大修女安娜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清晨的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却未能软化她脸上那种历经沧桑的沉静与锐利。
她手中拿着一个用普通褐色油纸包裹着的小方盒,看起来毫不起眼。
“侦探先生,”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山间的岩石,“请坐。”
夏佐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感觉喉咙发紧。
“艾琳是个特别的孩子,”安娜修女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主题,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遥远的过去,“她善良,虔诚,但也因此,她看到了太多……不该由她这个身份去承担的东西。”
她的视线回到夏佐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在她遇害前三天,她把这个交给我。她说,‘安娜嬷嬷,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请把它交给值得信任的人,一个能看清真相的人。’”
夏佐的心跳漏了一拍。
安娜修女将那个小方盒轻轻推到夏佐面前的桌上。“我一直在观察,侦探先生。观察这里每一个人,包括你。我看到你被言语的迷雾牵引,看到你因信息的洪流而迷失方向。神父有他的考量,那对兄弟有他们的秘密,玛丽有她的恐惧……每个人都想让你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真相’。”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但现在,是时候让你看看艾琳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或许换来了这个。”
夏佐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油纸,感觉像是在触碰一个灵魂未寒的遗嘱。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细绳,掀开了油纸。
里面是一个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艾琳清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
他开始阅读。
起初几页还是一些个人的灵修感悟和对修道院日常的记录。但很快,内容开始转变。
艾琳开始记录她发现的“不协调之处”——神父保罗对一些捐赠款项含糊不清的解释。
汤姆和汤索到来后,某些夜晚在墓地附近出现的、并非属于已知任何人的微弱灯光。
她无意中听到的、关于很多年前一场“意外”火灾的零星碎语,那场火灾据说与一位试图改革修道院财务的助理神父的死亡有关……
笔记越往后,字迹越发潦草,显示出记录者内心的焦虑与恐惧。她写道:
“……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善款去了哪里?那对兄弟在寻找什么?为什么安娜嬷嬷对此保持沉默?我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秘密,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这个地方,从过去延伸到未来……”
“……今晚又看到那个影子了,在旧档案室附近。是汤索先生?他的眼神……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空洞。他好像在警告我,又好像……在求助?我分不清了。”
“……我问了保罗神父关于那场火灾的事,他的反应很奇怪,那种悲悯让我感到寒冷。汤姆先生今天突然对我示好,邀请我喝茶,但我拒绝了。我感觉不对劲……”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她遇害的前一天。上面只有一行字,写得又重又深,几乎划破了纸背:
“我找到了。在圣像底座之下。上帝原谅我,我不该好奇。但那是……证据。”
圣像底座!
夏佐猛地抬起头,看向大修女安娜。
安娜修女平静地回望着他,缓缓点头:“是的,侦探先生。她找到的‘东西’,应该还在她最后放置的地方。她未来得及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只来得及将这个笔记本托付给我。她预感到了危险,但她选择了面对。”
真相的火种,此刻就在夏佐手中这本微微发烫的笔记本里。
它不是指向某一个人的直接罪证,而是一张由艾琳用生命绘制的、通往核心秘密的地图。
它揭示了动机的轮廓——可能与财务、与陈年旧案、与权力掩盖有关,它也揭示了每个人的角色都远比表面复杂。
神父可能涉及掩盖,汤姆兄弟可能在寻找某种东西,而汤索,可能并非单纯的帮凶或凶手,他或许……也是一个知情者,甚至是一个被困住的人。
所有的线索,神父的指控、汤姆的暗示、玛丽的恐惧、汤索的图示……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本笔记无形地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更深的源头。
夏佐合上笔记本,紧紧攥在手中。他之前的武断和“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目标明确的决心。
“谢谢您,安娜修女。”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了。”
他必须立刻返回圣女的房间,找到那个“圣像底座”,找到艾琳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最终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