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侦探事务所的玻璃,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叩问。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将窗外霓虹闪烁的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雨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像是某个看不见的指挥家正在演奏一曲不安的夜曲。
夏佐坐在橡木办公桌后,椅背微微后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桌上除了那张没有署名的黑色信封,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盏黄铜台灯投下温暖却局限的光晕,将信封的阴影拉得细长。
信封是傍晚时分由一个全身裹在黑色雨衣里的孩子送来的,那孩子把信封塞进信箱就消失在了雨幕中,像个无声的幽灵。
信封的材质是上等的哑光黑卡纸,触手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和冷香根混合的奇特气味。
里面是一张数额惊人到足以让他这种对金钱并不十分敏感的人也为之停顿呼吸的支票,以及一封措辞优雅却不容拒绝的邀请函。
优雅的斜体字在昂贵的奶油色信笺上舒展,每一个转折都透着精心打磨过的品味,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制力。
“诚邀夏佐先生,临时顶替话剧《万圣的庆典》中‘吸血鬼猎人’一角。无需演技,只需在场。预付金已付,尾场结清。”
落款处,只有一个用暗红色墨水勾勒的、抽象化的蝙蝠印记。
那红色深得发暗,在灯光下看去,几乎像是干涸的血。
他知道这出戏。最近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因为其奢华的制作和诡谲华丽的哥特风格,更因为原定男主角罗曼——那个才华横溢却目中无人、被誉为戏剧界明日之星的年轻人,一周前刚刚在家中的豪华浴室里被“意外”触电夺走了生命。
警方给出的结论是意外,但流言蜚语从未止息,有人说他傲慢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人则窃窃私语着更古老、更超自然的可能。
剧院方面对外宣称“演出必须继续”,但寻找替代者的过程显然并不顺利。
现在,他们找上了他。
一个刚因处理那起棘手的教堂案而声名狼藉、虽然证明了真相却也让某些人颜面尽失,此刻正急需一笔巨款来应付随之而来的潜在麻烦,并且极度渴望一个能暂时逃离风暴中心的避难所的新人侦探。
这太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了,从信封的气味到邀请函的措辞,再到那个不祥的蝙蝠印记,无一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邀请一个侦探去扮演一个虚构的“猎人”,去填补一个刚死去的演员的位置?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但是,支票上的数字,以及“只需在场”这四个字的承诺,像黑暗中摇曳的诱饵,在他眼前晃动。
这笔钱能解决很多问题,能买来喘息的空间,甚至能买来新的身份和远走高飞的可能。
而“只需在场”,意味着他不需要暴露在公众审视的目光下太久,他只需要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暂时的填充物。
也许,躲在舞台虚假的聚光灯下,隐藏在厚重的油彩和夸张的戏服里,反而是此刻最好的伪装。
剧院那个封闭、自成一体的世界,或许能暂时隔绝外界的风雨。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雨水的湿冷和那信封上带来的奇异冷香。
他拿起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内部细微的硬度,那是支票的轮廓。
他没有再犹豫,将信封对折,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紧贴着胸口。羊绒大衣吸收了雨天的寒意,变得有些潮湿沉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幕依旧笼罩着城市,街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反射出破碎的光。
他仿佛已经能听到那座古老、据说有着百年历史的“魅影剧院”里,沉重的帷幕缓缓拉开的吱呀声,能闻到后台弥漫着的灰尘、化妆品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能感受到脚下木质舞台的轻微震动。
以及,隐藏在那些华丽戏服、精致面具之下的,某种更加本质的东西——也许是贪婪,也许是仇恨,也许是……利齿无声摩擦时带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响。
他拉紧大衣领口,推开了事务所的门,步入了那片冰冷的雨幕之中。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很快便被门外的雨声吞没。
“暗夜之歌”剧团占据的旧仓库,像一个被城市遗忘的巨型棺椁,孤零零地矗立在工业区边缘。
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内部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
空气里混杂着木材、灰尘、颜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彩绘的城堡布景耸立两侧,笔触狂放,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扭曲而阴森,几盏仿古的枝形吊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烛泡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人影拉长成舞动的鬼魅。
散落的道具棺材半开半掩,兽首标本空洞的眼眶凝视着不速之客,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压抑而华丽的哥特氛围中。
夏佐的到来,并非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更像是一滴异质的血液滴入了本就浑浊的水体,瞬间引发了无声的化学反应。
负责人兼首席演员陈浩(吸血鬼扮演者)几乎是立刻就从阴影中浮现,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热情笑容。“夏佐先生,久仰大名。”他伸出手,握手的力量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仿佛要通过这短暂的接触确立主导权。
“罗曼的事……太令人痛心了,简直是戏剧界的损失。”他语气沉痛,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寻不到丝毫悲戚,只有冰冷的评估,“但‘演出必须继续’,这是我们的信条。你的气质……很独特,非常符合猎人的形象,本色出演就好。”他的笑容完美无瑕,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编剧兼投资人林雅(女巫扮演者)倚在远处一个书柜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穿着戏服——一件黑色曳地长裙,领口缀着暗色的珠绣,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没有走近,只是朝夏佐的方向微微颔首,眼神掠过他时,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夏佐听说过她和罗曼之间那些不算秘密的往事,以及罗曼死后她异常的平静。
后台角落,特效师阿杰(狼人扮演者)正埋头摆弄着一个毛发虬结的狼人头套,手中的工具在电路板上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感受到夏佐的目光,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敌意,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哼声,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费。
他负责剧团所有的机关道具,包括那具为最后一幕准备的、据说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的特制棺材,罗曼出事前,也经常和他一起研究“更逼真”的舞台效果。
新人苏晓(木乃伊扮演者)几乎将自己镶嵌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半张脸缠着过于洁白的绷带,只露出一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
他对夏佐的出现似乎毫无反应,像一道背景,但夏佐敏锐地注意到,在自己与林雅视线交错的瞬间,苏晓那缠满绷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最活跃的是妆发师郑八方(僵尸扮演者),他哼着不成调的怪异旋律,笑嘻嘻地凑过来,手里拿着吸血鬼猎人的皮质肩甲。
“来,侦探先生,试试这个。”他一边帮夏佐调整着肩带的松紧,动作熟练,一边将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耳语,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像钝刀划过皮肤:“欢迎光临我们的‘噩梦工厂’。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不想被月光照到的秘密,包括你,对吧?”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话语像涂了蜜的毒针。
排练正式开始。台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走位精准,灯光随着剧情切换。
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专业得无可挑剔。
但夏佐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层薄薄的秩序之下,是无数道交织的、黏稠的视线——猜忌、愤怒、恐惧、野心,像无形的丝线在昏暗中穿梭。
陈浩对林雅说话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阿杰在陈浩背对他时,眼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而苏晓,那隐藏在绷带后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隐秘地追随着林雅的身影,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守护的专注。
戏里,吸血鬼猎人高举着银质十字架,追捕着优雅而危险的吸血鬼。
戏外,一场真实的狩猎早已开始,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夏佐,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已然身处网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