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
先是后脑钝痛，然后这种痛感被更刺骨的寒冷覆盖。夏佐在黑暗中挣扎着恢复意识，感觉自己的脸贴着潮湿粗糙的地面，鼻腔里充满了铁锈、霉菌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野昏暗，只有高处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惨绿的光。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房间的水泥地上，周围是斑驳的墙壁，布满管道和锈迹。空气又湿又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这不是仓库。空间更大，更空旷，回声明显。像是……地下室？或者废弃的厂房底层。
他想动，却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用的是扎带，很紧。脚踝也被绑着。他挣扎着坐起来，背靠冰冷的墙壁。
然后他看到了其他人。
凯尔瘫在离他不远的墙角，同样被绑着，似乎还没醒，脸上有伤，金发粘着污迹。
艾莉森蜷缩在另一边，妆容花了，昂贵的毛衣湿了一块，正咬着嘴唇，眼神里充满恐惧。
沃尔特坐在一个生锈的铁桶旁，表情严肃，正试图挣脱手腕的束缚，但显然徒劳。
丽贝卡离得稍远，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水管，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高处。
还有一个……丹尼尔。少年被绑在更暗的角落里，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都被绑着。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
房间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口，是正对面墙上一个离地约三米高的通风管道口，尺寸勉强能容一人爬行。
但此刻，通风口被一道厚重的铁栅栏封死了，栅栏中央挂着一把坚固的挂锁。
钥匙呢？
夏佐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恐惧，困惑，愤怒，绝望。
“有人吗？！”沃尔特突然大吼，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谁干的？！出来！”
没有回应。只有回声和……某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水流声。
夏佐这才注意到，房间的地面不是完全平整的。靠近他们这边的地势稍高，而对面墙壁下方，有水正从几个拳头大小的排水孔汩汩地涌进来，速度不快，但稳定。
水面已经在低洼处积起了薄薄一层，正缓慢地向他们所在的高处蔓延。
水位在上升。
而且，那个被封住的通风口，正有冰冷的空气源源不断地灌入。那不是自然风，而是某种制冷设备送出的冷风。气温正在以可感知的速度下降，湿冷交加，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这是什么地方？”艾莉森颤抖着声音问。
没人能回答。
凯尔在这时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他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破口大骂：“操！哪个混蛋？！放开我！”
“省点力气吧。”沃尔特沉声道，“我们被设计了。”
丽贝卡突然小声啜泣起来：“是M……一定是M……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丹尼尔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旧音箱，突然“滋啦”响了一声。
接着，一个经过处理、分辨不出男女的电子音传了出来，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欢快：
“晚上好，各位演员。”
所有人都僵住了。
“欢迎来到最后的圣诞庆典。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邀请你们，但我想，这是最适合的舞台。”
“你是谁？！”凯尔吼道，“放我们出去！”
“我是谁？我是这场庆典的导演。当然，你们也可以叫我……‘圣诞老人’。” 电子音顿了顿，“毕竟，今晚是平安夜。而圣诞老人的工作，就是为每个人送上‘合适’的礼物。”
“礼物？你管这叫礼物？！”艾莉森的声音尖利。
“耐心，耐心。” 电子音不紧不慢，“让我来解释规则。你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旧冷藏库的底层。通风口连接着正在全力运转的制冷系统，冷气会不断灌入。排水孔连接着一条地下河支流，水会慢慢灌满这个房间。预计完全淹没需要……嗯，大约三小时。”
三小时。水面已经漫过了最低处的区域，正缓缓爬升。
“唯一的出口是那个通风口，但被锁住了。钥匙，就在你们当中一个人身上。”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彼此。
“准确说，钥匙在‘M’的身上。” 电子音继续说，“M就在你们六个人之中。他就是杀害马丁的真凶，也是这场庆典的策划者。他拥有钥匙，可以随时打开锁，自己离开，或者……放走他想放的人。”
M在他们中间！
夏佐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其他人：凯尔、艾莉森、沃尔特、丽贝卡、丹尼尔。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和怀疑，但内心深处呢？谁在表演？
“但M不会轻易交出钥匙。” 电子音带着笑意，“因为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离开。他想要一场‘表演’。一场揭露所有秘密、所有伪装、所有肮脏的表演。”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凯尔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脚被绑着，又摔倒在地。
“很简单。” 电子音说，“在这个水位上升到你们脖子之前，在这个房间彻底变成冰窖之前，你们需要‘找出’M。不是靠猜测，而是靠‘坦白’。”
“坦白什么？”
“坦白你们隐瞒的事。坦白你们对马丁做了什么，或者，马丁对你们做了什么。坦白你们之间肮脏的交易、虚伪的友情、扭曲的欲望。” 电子音变得冰冷，“只有所有的秘密被揭开，所有的镜子都擦亮，M才有可能……交出钥匙。”
“如果我们不说呢？”沃尔特冷冷地问。
“那你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电子音毫无波澜，“成为彼此的陪葬，带着秘密沉入水底，冻成永恒的冰雕。就像马丁一样。”
沉默。只有水流声和冷风的呼啸。
“哦，对了，为了防止你们拖延时间。” 电子音补充，“每过三十分钟，如果没有人说出新的、有价值的‘秘密’，我会通过通风口释放一点……刺激性气体。不会致命，但会让呼吸更加痛苦。第一次释放，在十分钟后。”
“你这是谋杀！”丽贝卡哭喊。
“这是‘选择’。” 电子音继续说着“是选择坦白，获得救赎或者至少是钥匙，还是选择沉默，拥抱死亡。选择权在你们。”
音箱“滋啦”一声，恢复了寂静。
只留下六个人，在逐渐上涨的冰冷水面上，面面相觑，呼吸急促。
水已经漫到了夏佐的小腿。刺骨的寒意透过裤子渗进来。冷风从通风口灌入，吹得人发抖。
“谁……谁是M？”艾莉森的声音带着哭腔，“是谁杀了马丁？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什么都没做！”
“闭嘴！”凯尔烦躁地吼道，“吵有什么用！我们现在得想办法！”
“办法？”沃尔特冷笑，“办法就是按他说的做。坦白。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说出来。”
“凭什么？！”凯尔瞪着他，“你就有秘密？你这个保安队长，商场监控被动手脚，你会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你！”
“我要是M，我现在就拿钥匙走了，还跟你们废话？”沃尔特反唇相讥。
丽贝卡一直在哭，喃喃自语：“对不起……马丁……对不起……”
丹尼尔依旧沉默，只是偶尔抬起眼，快速地扫过每个人，又低下头。
夏佐看着这场面，脑子飞速运转。凶手（M）就在他们中间。钥匙在M身上。M的目的是逼迫所有人坦白秘密。
那么，M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某种扭曲的“正义”？
水又上涨了一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们不能等死。”夏佐开口，声音因为寒冷有些发抖，“他说的是真的。十分钟后就会有气体。我们必须……开始。”
“开始什么？互相揭短？”凯尔啐了一口，“谁知道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录音就是在耍我们，根本没什么钥匙！”
“有可能。”夏佐承认，“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而且……”他顿了顿，“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M想要‘表演’。他想看到我们崩溃，看到秘密被撕开。钥匙……应该是真的。”
“那就从他开始！”凯尔用下巴指了指丹尼尔，“这小子一直不说话！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且他每天都去商场看马丁，说不定早就计划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丹尼尔身上。
少年慢慢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
“我不是凶手。”他说，声音清晰，“但我确实有事情没说。”
水声潺潺。冷风呼啸。
“我每天去商场看马丁，不是因为喜欢圣诞老人。”丹尼尔缓缓道，“是因为……马丁的委托。”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勇气：“我和马丁是在网络上认识的，在商场快搭建好的时候，马丁委托我去那个商场看圣诞老人。”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那个圣诞老人是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让我去一直看着那个圣诞老人，我知道的仅此而已。”丹尼尔低下头，“案发那天晚上……我其实看到了一些东西。我看到一个穿维修工衣服的人推着车进主大厅。但我太害怕了，我还是跑了。我没告诉警察，因为我怕被卷进来，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我是个懦夫。”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
短暂的沉默。这个秘密似乎与案件核心无关，但透露出一个少年的创伤和软弱。
“就这？”凯尔嗤笑，“这算什么秘密？”
“该你了，凯尔。”沃尔特冷冷道，“你和马丁那点破事，真以为没人知道？”
凯尔脸色变了变：“我……我和马丁是有点矛盾，但我没杀他！”
“矛盾？”艾莉森突然尖声说，“你拿了他的钱！你还骗他！你一边花着他的钱，一边背地里嘲笑他！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那些‘兄弟’不会说漏嘴？！”
凯尔的脸涨红了：“你懂个屁！那是他自愿借给我的！而且……而且他也活该！他还像个跟踪狂一样黏着你呢，你更想杀他吧？”
“所以你承认你拿了他的钱，还看不起他。”夏佐总结。
“是又怎么样？！”凯尔破罐子破摔，“我是个人渣，行了吧？但我没杀人！那天晚上我在酒吧，很多人都能证明！”
“酒吧的证明只能到凌晨一点。”沃尔特插话，“而马丁的死亡时间在一点到两点之间。你完全有可能中途离开，杀了人再回去。”
“我没有！”
水已经漫到了膝盖。刺骨的寒冷让夏佐的牙齿开始打颤。时间，过去多久了？离第一次气体释放还有多久？
“该你了，艾莉森。”丽贝卡突然开口，声音幽幽的，“你对马丁，真的只是‘拒绝’那么简单吗？”
艾莉森身体一颤：“你什么意思？”
“我见过你和他说话。”丽贝卡看着她，“不是每次都那么‘礼貌拒绝’。有一次在商场咖啡店，你对他说：‘你能不能别像个乞丐一样跟着我？很丢人。’马丁当时的表情……我忘不了。”
艾莉森的脸白了：“我……我那是被他缠烦了！他一直跟着我，送我那些破烂礼物，在朋友面前让我难堪！我说点重话怎么了？”
“所以你也承认，你故意用语言刺激他，羞辱他。”夏佐说。
“那又怎样？这犯法吗？”艾莉森的声音提高，“难道就因为这个，我就是凶手？就要被淹死在这里？！”
“没人说你是M。”沃尔特说，“但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责任。也许M就是看不惯我们这些‘虚伪’的人，才把我们聚在一起，让我们互相撕咬。”
水继续上涨。寒冷加剧。呼吸间白雾更浓。
“沃尔特，你呢？”夏佐转向保安队长，“商场监控系统被入侵，冷冻库门禁异常，你真的毫无察觉？还是说……你收了什么好处，故意视而不见？”
沃尔特盯着夏佐，眼神锐利：“小子，你在指控我？”
“我在问问题。”夏佐迎着他的目光，“我们都可能死在这里。如果你知道什么，最好说出来。”
沃尔特沉默了几秒，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监控系统……确实有问题。但不是我做的。”他低声道，“大概一个月前，有人匿名给我寄了一笔钱，让我‘在某些时间段不要深究监控异常’。我……我儿子病了，需要钱做手术。我收了。”
他抬起头，眼神痛苦：“但我没想到会出人命！我以为只是有人想偷点东西，或者搞点恶作剧……我没想到会是谋杀！”
又一个秘密。保安队长的渎职。
水漫过了大腿。刺骨的寒冷让人几乎失去知觉。夏佐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变慢。
“丽贝卡，”他转向那个一直在哭泣的女人，“你从农场来，是为了劝马丁回家过圣诞，对吗？”
丽贝卡点头，眼泪不停：“是……是的。”
“只是这样吗？”夏佐追问，“你和他一起住，你知道他在存钱给艾莉森买礼物，知道他经济拮据。你有没有……向他索取过什么？或者，你有没有发现他‘快速赚钱’的途径，却没有阻止，甚至……参与了？”
丽贝卡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眼神慌乱。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夏佐紧盯着她，“你今天早上去警局‘自首’，说担心马丁，看到可疑人物。但你的眼神里有别的东西——愧疚，恐惧，还有……心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马丁在帮‘M’做事？你是不是……也拿了好处？”
“没有！我没有！”丽贝卡尖叫。
“那你解释一下，”凯尔突然阴恻恻地说，“为什么案发后，你的银行账户里多了一笔钱？不多，汇款人匿名。”
丽贝卡彻底僵住，脸色惨白如纸。
所有人都看着她。
“我……我……”她嘴唇哆嗦，“是马丁……马丁死前给我的。他说……说是‘M’给的报酬的一部分，让我别问，拿着。我……我需要钱，农场的债务……我就收了……”
又一个秘密。知情不报，甚至收受赃款。
水位已经齐腰深了。冰冷的水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寒冷让肌肉僵硬，思维凝固。
就在这时，通风口方向传来“嗤”的一声轻响。
一股无色无味的气体混在冷风中喷涌而出。
几乎同时，所有人都感到呼吸道一阵灼烧般的刺痛，眼睛也开始流泪。虽然不是致命毒气，但极大地加剧了痛苦和恐慌。
“咳咳……开始了！他说的是真的！”艾莉森剧烈咳嗽。
“钥匙！钥匙到底在谁身上？！”凯尔咆哮，“谁他妈是M？！站出来！”
无人应答。只有咳嗽声、哭泣声和水流声。
夏佐强迫自己冷静思考。M就在他们之中。钥匙在M身上。M想要所有人坦白秘密。
现在，凯尔（欺骗拿钱、羞辱马丁）、艾莉森（语言刺激、虚荣）、沃尔特（收钱渎职）、丽贝卡（收赃款、隐瞒）、丹尼尔（隐瞒目击事实）……都或多或少说出了秘密。
那么，M的目的达到了吗？
还是说，还有更深的秘密没被挖出来？
比如……关于马丁真正的死因？关于“M”这个身份的真实含义？关于那把钥匙藏在哪里？
水已经漫到胸口。呼吸更加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气体带来的灼烧感。体温在急剧流失，意识开始模糊。
“我们……会死在这里……”艾莉森的声音微弱下去。
“不……不会……”丽贝卡喃喃，“M会打开锁的……他会放我们走的……只要我们都说出来……”
“还有什么没说？！”凯尔吼道，“该说的都说了！难道要我们把小时候尿床的事都说出来吗？！”
夏佐的脑子在寒冷和缺氧中艰难运转。
秘密……钥匙……M……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
如果……M的目的，不仅仅是让他们坦白“已知”的秘密呢？
如果M想看到的，是他们在绝境中暴露出来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真面目”呢？
比如，为了求生，会不会有人开始攻击他人？会不会有人为了钥匙，出卖灵魂？会不会有人……在恐惧中，变成真正的魔鬼？
M要的“表演”，是人性最黑暗的撕扯。
而钥匙，可能根本不是“交出”的。可能是……抢来的。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凯尔突然爆发了。
他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丽贝卡，被绑住的身体笨拙却凶狠：“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是不是？！拿出来！”
“啊——！放开我！”丽贝卡尖叫挣扎。
“住手！”沃尔特试图阻止，但也被绑着，动作受限。
丹尼尔缩在角落，眼神惊恐。
艾莉森只是哭。
夏佐想动，但冰冷和缺氧让他的身体几乎不听使唤。
凯尔压在丽贝卡身上，用被绑住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索：“藏哪儿了？！拿出来！”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丽贝卡哭喊。
混乱中，凯尔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丽贝卡的外套口袋里，有一个硬物。
凯尔眼睛一亮，用力扯出口袋里的东西——不是钥匙，而是一个小型的、金属外壳的录音笔。
和手工店发现的那个很像。
凯尔愣住了。
就在这时，录音笔的指示灯突然自己亮了。
然后，那个熟悉的、经过处理的电子音，从录音笔里传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语调：
“找到了吗？可惜，不是钥匙呢。”
“不过，恭喜你们，通过了第一幕。”
“现在，开始第二幕吧。”
“钥匙……真的在你们其中一个人身上。”
“但要得到它，你们需要做出……‘选择’，因为可能在身体里面呢。”
录音笔的指示灯熄灭了。
凯尔呆滞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然后狠狠将它砸向墙壁。
“砰”的一声，录音笔碎裂。
但水面，已经漫过了他们的肩膀。
呼吸越来越困难。寒冷吞噬着最后一点体温。
而那个通风口，依然锁着。
冰冷的黑暗，正在缓缓合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