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索菲娅·堇——这番前所未有的、近乎“推心置腹”的坦言，以及之前不惜消耗力量出手相救的行为，与堇记忆中那个永远冰冷、如同精密仪器般只负责记录与陈述的“学者”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偏差。
堇怔怔地看着她，暂时从自身核心隐患的冲击中抽离出来，紫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唉，算了，说起来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堇斟酌着用词，“以前的你，就像这座图书馆本身，冰冷、安静，只会在我主动提问时，给出最直接、最不带感情的回答。但这次……你告诉了我这么多关于过去、关于核心的真相，甚至……在我危险的时候，出手救了我。”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学者那双试图维持淡漠，却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的眼眸：“为什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面对堇直指核心的疑问，学者沉默了。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银色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在审视自己内部正在发生的、连她也无法完全理解的“异常”。
良久，她才抬起眼，那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坚固的东西正在缓缓松动、融化。她的声音依旧空灵，却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迷茫和……不确定。
“我……不知道。”她坦诚了自己的“未知”，这对于追求绝对知识与逻辑的“学者”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只是……”她微微偏过头，似乎不太习惯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动机”，“不知为何……就是不希望看到你，像她们一样……就这么简单地死去而已。”
这个回答简单，却重若千钧。
她似乎被自己这种“非理性”的情绪所困扰，进一步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分析自身“bug”般的困惑：
“从你‘诞生’之初，我便一直观察着你。你的数据流……与其他所有记录都存在着显著差异。”
“你的个性，与索菲娅的冷静、砺堇的执拗、玄堇的诡秘、闲堇的怠惰、竞堇的激进、博堇的贪求、乃至三色堇的潇洒……都截然不同。”
她开始列举，像是在汇报观测结果，但那描述的内容却越来越偏离纯粹的客观：
“你……并不‘冷’。相反，你的思维模式时常跳脱，行为逻辑中充满了非优化的、被三色堇记录为‘逗比’的因子。”
“受到委屈，你的第一反应并非计算得失利弊或谋划反击，而是……情绪化的内耗或试图沟通。”
“即使被明显‘欺负’，在你混乱的决策树中，‘报复’的优先级极低，反而会出现‘主动和好’这种在其他个体看来效率低下且不符合逻辑的选项。”
“从纯粹的数据分析来看，你的行为模式充满了‘漏洞’，防御阈值极低，理论上……‘不管是谁都能踩一脚’。”
说到这里，学者的语气停顿了一下，那冰封般的面容上，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近乎“无奈”又带着“不解”的细微波动。
“但是……”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确认某个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的现象，“观察这样的你，却并不会引发‘厌恶’或‘轻视’的判定。反而……”
她似乎找不到一个精准的学术词汇来描述，最终，用了那个来自三色堇记录、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词：
“……让人觉得，很‘可爱’。”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堇，眼神中的困惑更加明显：“这种观测反馈，与我自身核心逻辑中的‘价值判断’模块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低效率’、‘高脆弱性’模式，会引发‘不希望其消亡’的强烈优先保护指令。”
“我，开始不理解我自己了。”学者最终承认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属于“学者”的、对未知领域的郑重，“你的存在，像是一个无法被现有知识体系归纳的‘异常变量’，不仅扰动了外界的因果，似乎……也正在扰动我自身固有的运行规则。”
“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她再次强调，这一次，语气中除了探究，似乎还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命名的、极其微弱的，“兴趣”？或者说，是某种基于同源，却又超越了单纯观察的……“联结”？
堇听着学者用最理性、最分析化的语言，描述着对自己产生的这种近乎“偏爱”的情感，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想过，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竟然会成为打动这个冰冷“自己”的关键。
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力量，也没有解决核心的隐患，但却让她在冰冷的真相与注定的宿命之中，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来自“根源”的温暖。或许，她这份“不一样”，本身就是一种……武器？或者说，是一种连“学者”都无法预料的可能性？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她而陷入“逻辑混乱”的学者，轻轻开口，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谢谢你……索菲娅。还有……对不起，好像把你也变得奇怪了。”
学者微微一怔，对于堇的感谢和道歉，她似乎不知该如何用逻辑回应，只是再次沉默下来，将那份无法理解的“异常”与“扰动”，默默地收纳进自己无尽的知识海洋中，成为了一个待解的、与她自身息息相关的……新课题。
学者那句“让人觉得，很‘可爱’”所带来的微妙氛围，瞬间被堇捕捉到的另一个重点炸得粉碎。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知后觉的惊悚。
“等、等等！”堇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手指有些颤抖地指向学者，“你刚才说……你一直观察着我？从‘诞生’之初开始？！这么说，你岂不是一天24小时，全年无休地在……视奸我？！”
这个词用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带着点被冒犯的恼怒。
学者对于这个充满情绪化的词汇微微蹙了蹙眉，似乎在进行词义校准，但她并没有否认，反而用那平板的语调，抛出了一个更让堇头皮发麻的信息：
“准确来说，并非只有我。那位‘裁决天秤’——神曦月，基于对你的好奇，她的感知域也长期笼罩着你所在的维度。只是观测的焦点和精度不同。”
“什——么？！”堇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活着，不仅仅被你看着，还被那个冷冰冰的神曦月也……视奸着？！我吃饭睡觉上课甚至……甚至……”她想到了某些更加私密的场景，脸颊瞬间爆红，声音都气得变了调，“我做什么你们都能看见？！”
“观测权限与聚焦范围存在差异。”学者冷静地纠正，仿佛在讨论技术参数，“其他人目的性明确，关注点集中于规则层面异动。而我……基于同源核心的深层连接，观测覆盖范围理论上包含你所有生理活动及表层思维波动。”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其他人能否达到我这样的观测粒度，未知。但我的记录是完整的。”
“记、记录完整……”堇眼前一黑，感觉整个世界都灰暗了。她回想起自己那些犯蠢的日常、那些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傻样、那些被林晚夏玥“欺负”到面红耳赤的时刻、那些深夜里的胡思乱想和小情绪……所有这些，竟然都被这个“自己”一丝不差地记录在案？！
“所以……我和夏玥、和林晚她们……那些……那些事……你也……”堇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当然。”学者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所有互动数据，包括肢体接触频率、情感波动峰值、语言交互模式，均已归档。需要调取特定时间段的记录进行回顾吗？”
“不！不需要！绝对不要！”堇尖叫着拒绝，双手捂住滚烫的脸，感觉人生从未如此“透明”过。一切都不美丽了！她所有的隐私，所有的小心思，在学者面前简直如同摊开的书本，一览无余！
就在堇沉浸在社死的巨大冲击中时，学者似乎接收到了某种外部信息，她抬眼望了望虚空中的某处，淡淡道：
“好了，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基本稳定，核心暂时平稳。外界，你的同伴们情绪焦虑值已接近阈值。你该回去了。”
“回去？等等！你别转移话题！”堇又急又气，放下手，试图继续追问关于“观测”的细节，这关乎她未来还能不能坦然活下去！
然而，学者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轻轻一挥手，根本不给堇任何抗议的机会。
下一秒，熟悉的、蛮横无比的排斥感如同巨浪般袭来！
“喂！你又来这套！我话还没问完——！”
堇的抗议声戛然而止，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寸寸碎裂，浩瀚的图书馆、冰冷的书架、还有那个面无表情的学者，都在瞬间极速远离、模糊。
“砰！”
后背与硬物撞击的熟悉痛感再次传来，伴随着林晚带着哭腔的惊呼：“小堇堇！你醒了？！”
堇龇牙咧嘴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或者是医务室的？），以及围在床边、满脸焦急与关切的夏玥、林晚、火花兰，还有站在稍远处、眼神中带着担忧的欧阳老师和芙罗拉姐妹。
身体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比起之前那种灵魂都要被掐灭的感觉，已经好了太多。
然而，身体上的恢复，完全无法抵消她内心刚刚遭受的“重创”。
一想到自己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处于某个（甚至可能还有好几个）存在的“注视”之下，堇就感觉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她看着眼前为自己担忧的同伴们，尤其是夏玥和林晚，想到她们之间那些亲密（或者说羞耻）的互动可能全程“直播”给了学者……
堇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脑袋蒙了进去，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悲愤的哀鸣：
“让我死了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