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原秋人觉得，大学二年级的春天，是被一种粘稠的灰色浸透的。
这种灰色并非来自天空，虽然梅雨季节的天空总是低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它源自更深处，源自教室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源自打工便利店那过于明亮的荧光灯，源自回到四叠半公寓后，耳边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嗡鸣的寂静。
他就像水族箱里一条漫无目的的鱼，在既定轨道上循环往复，与周围的其他鱼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交流，止于课堂笔记和小组作业.
聚会，仅限于开学初那几次充斥着尴尬寒暄的饮酒会。
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晨雾，在人群中穿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又是一个星期三下午。
课程结束后，他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相约去娱乐或直接回家，而是习惯性地走向了位于商店街尽头、那座有些年头的图书馆。
图书馆是这灰色世界里一个相对舒适的避难所。
这里安静，不需要无谓的社交，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常坐的位置是靠窗的最里面一张桌子，隐在层层书架之后，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今天，这个角落并非他一人。
一个穿着附近初中校服的女孩，已经坐在了他常坐位置的对角。
她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正翻动着一本厚重的画册，封面上是葛饰北斋的浮世绘。
秋人认得那身校服，藏青色的水手服，白色领巾，是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市立中学。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声地在她对面坐下，拿出自己的法学讲义。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渐渐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秋人偶尔会从讲义上抬起眼。
女孩看得很入神，身体微微前倾，几缕黑色的发丝垂落在颊边，被她不时用手指勾回耳后。
她的侧脸线条还很稚嫩，但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沉郁。
他注意到她手边还放着几本书，除了那本浮世绘集，还有一本寺山修司的诗集和一本关于星座神话的书。
一个奇特的阅读组合。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忽然抬起头。
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秋人的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浸在冷水里的黑曜石。
但清澈之下，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种与她身上那身校服格格不入的疲惫。
他迅速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讲义上密密麻麻的条文，耳根有些发烫。
为自己刚才下意识的打量感到一丝窘迫。
女孩没有说什么，也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
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微妙的张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图书馆的广播响起闭馆提醒。
秋人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才发现世界以被雨水笼罩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图书馆门廊的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没带伞。早上出门时，天空只是阴霾，并未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他站在廊檐下，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街景，犹豫着是冒雨冲回去，还是在这里等雨势稍减。
「那个……」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秋人回头，是那个在图书馆看书的初中女生。
她撑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眼神有些游移，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开口。
「你……没带伞吗？」
秋人愣了一下，点点头。
「要不……一起？」女孩的声音更小了，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看你好像也往商店街那边走。」
秋人再次感到意外。
他确实需要穿过商店街才能回到公寓。
他看了看女孩手中并不算大的伞，又看了看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雨。
「会挤到你的。」他说。
「没关系。」女孩摇了摇头，「总比淋湿好。」
一种微妙的、不想拒绝的心情占了上风。
秋人低声道了谢，小心地钻到了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还要狭小。
为了不碰到对方，两人都刻意保持着距离，秋人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斜扫进来的雨打湿了。
一股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从女孩身上传来，与他周遭惯常的、属于独居男性的沉闷空气截然不同。
他们沉默地并肩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道上。脚步声和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节奏。
「你经常去图书馆吗？」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秋人找了个干巴巴的话题。
「嗯。」女孩轻轻应了一声，「家里……有点吵。」
秋人没有追问。他自己去图书馆的原因，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的公寓“有点静”呢？
「你看的书很杂。」他又说。
「随便看看。」女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呢？大学生？」
「嗯，梶原秋人，国立大学二年级。」
「梓野茜。」女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补充道，「中学二年级。」
短暂的交流后，又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尴尬，反而多了一丝共享空间的亲密感。
走到商店街的分岔路口，茜停了下来。
「我该往这边走了。」
秋人的公寓在另一边。他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肩膀，又看了看茜手中那把小小的伞。
「这把伞，你拿着吧。」茜突然把伞柄塞到他手里，「我家就在前面，跑两步就到了。」
「不行，那你……」
「没关系！」茜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逞强的笑容，「明天……如果你来图书馆，再还给我好了。」
说完，她不待秋人回应，便用手遮住头顶，快步冲进了雨幕中。
藏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帘之后。
秋人握着还残留着女孩掌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有些怔忡。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看着茜消失的方向，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二天，秋人确实去了图书馆。
一方面是为了还伞，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否带着一丝想要再次见到那个名叫梓野茜的女孩的期待。
她果然在。
还是那个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秋人走过去，将折叠好的伞轻轻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昨天，谢谢你的伞。」
茜抬起头，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变回那种沉静的样子。
「不客气。」
秋人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似乎因为昨天共伞的经历，打破了一层无形的壁垒。
「你在看什么？」秋人问。
茜把书的封面展示给他看，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很沉重的书。」秋人评论道。
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选择这样的读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嗯。」茜合上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只是觉得……里面有些句子，好像能看懂。」
「能看懂未必是好事。」
「但不懂的话……更难受。」茜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感觉到女孩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需要被倾听的信号，但同时又包裹着一层坚硬的、拒绝轻易靠近的外壳。
这种矛盾感让他困惑，也莫名地吸引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奇特的「图书馆约会」模式形成了。
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在图书馆的角落相遇。
有时会简单地交谈几句，分享各自正在阅读的书；更多的时候，只是各自安静地看书，偶尔抬头看到对方在那里，便似乎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秋人对茜有了一些模糊的了解。
他知道她家庭似乎不太和睦，父母经常吵架，她来图书馆是为了逃避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
知道她在学校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觉得同龄人谈论的话题幼稚而无聊。
还知道她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夜空和烟火。
「烟火升到最高点，然后砰地一声散开，最美的那一刻，也就是它开始消失的时刻。」有一次，茜这样对他说，眼神望向窗外遥远的某处，「你不觉得，这很像某些东西吗？」
秋人看着她稚嫩却写满与年龄不符的感伤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想起自己同样迷茫的青春，那种无处安放的孤独感，似乎在这个初中生身上找到了共鸣。
但他对茜的了解，也仅止于此。
他从未主动深入地询问过她的具体烦恼，他害怕触碰那些可能很沉重的东西，也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承担一个陌生少女的人生。
他满足于这种浮于表面的、带着距离感的「陪伴」。
同样，秋人也几乎没有向茜敞开过自己的世界。
当茜问起他的大学生活，他的朋友，他对未来的打算时，他总是含糊地一带而过。
「大学……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
「朋友？嗯，有一些。」
「未来……还没想好。」
他用简短的、封闭性的回答，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墙。
他展现给茜的，是一个沉默、温和、似乎有点忧郁但大体「正常」的大学生形象。
内心的迷茫、对社交的恐惧、对未来的无力感，所有这些真实而阴暗的角落，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起来。
他像一只蚌，稍微打开一条缝，又迅速合拢。
他不习惯向人袒露内心，尤其是向一个认识不久、而且情况如此特殊的少女。
他害怕一旦开始，就会暴露自己内心的贫瘠和迷茫，破坏掉自己在她面前可能维持着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成熟」和「稳定」的假象。
他们像是在玩一个游戏，彼此都只展示着经过精心筛选的、认为对方可能会接受的一面。
他们谈论书籍、音乐、电影，谈论抽象的艺术和遥远的故事，却绝口不提各自具体而微的、布满裂痕的现实生活。
这种关系是脆弱的，建立在流沙之上。
但它确实暂时驱散了秋人身边的些许灰色。
至少，在图书馆的那个角落，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完全透明的。
有一个人，会在他走进来时，抬起眼对他微微点头；会在看到他困扰地皱眉时，轻声问一句「怎么了」、会在离开时，对他说「明天见」。
这些微小的互动，短暂地照亮了他的孤独，却不足以温暖他冰冷的内心。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五的傍晚......
那天下午，茜没有来图书馆。
秋人等到闭馆时分，那个熟悉的位置始终空着。
他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还有一点点担心。
晚上回到公寓，他收到了一条陌生的Line信息。
「我是梓野茜。从图书馆的借书登记表上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秋人的心跳快了几拍。他回复：「没有打扰。今天没看到你。」
信息很快回了过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和家里吵架了。现在不想回家。」
秋人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该如何回应。
安慰？他并不擅长。
给出建议？他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现在能出来吗？我……没地方可去。」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
淅淅沥沥，和第一次共伞那天一样。
秋人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理智告诉他，让一个未成年少女，尤其是一个女初中生，在晚上独自在外游荡是危险的，收留她更是不合适。
但另一方面，茜话语中透露出的无助和绝望，又让他无法简单地拒绝。
他眼前浮现出她那双沉静而忧郁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大学刚入学，独自来到这个陌生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到彻骨孤独的那个下午。
当时，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向他伸出援手，哪怕只是提供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
最终，一种混合着同情、责任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或许是长期孤独催生出的冲动，让他做出了决定。
他回复了公寓的地址。
「如果你不介意地方小的话，可以过来坐一下，等雨停。」
信息发送成功后，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已读”标记，内心涌起一股巨大的不安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站起身，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着杂物和换洗衣物的房间。
这个平时只觉得狭**仄的四叠半空间，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放大着他加速的心跳声。
等待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拷问他的良知和动机。
终于，门铃响了。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
秋人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手放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拧开。
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小泉茜。
她没有打伞，藏蓝色的水手服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刚刚开始发育的、单薄的轮廓。
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水滴顺着发梢不断滚落。
她抱着双臂，身体微微发抖，嘴唇冻得有些发白。
那双总是沉静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此刻盈满了雨水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
她看着秋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像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无家可归的小猫。
这一刻，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看书的早熟少女形象消失了，眼前只是一个被现实伤害、无处可去的孩子。
秋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所有事先想好的、保持距离的告诫，所有关于后果的担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幅凄惨的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种强烈的、想要驱散她眼中那种无助和寒冷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先进来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茜默默地走了进来，站在玄关狭窄的空间里，留下了一小滩水渍。
她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秋人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潮湿的世界。
四叠半的公寓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窗外无尽的雨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