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吝啬地透过积满污垢的高窗,在社区活动中心空旷的大厅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模糊的光斑。
空气凝滞,弥漫着汗液、陈年灰尘、以及那始终无法散去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淡淡腐臭——那是他们“圣袍”的味道,也是他们安全感的来源。
白天的狂热已然退潮,留下的只有精疲力竭的空虚和对未来的茫然。
水岛奈绪的消失,像抽走了支撑房梁的最后一块基石。
铁男苏醒后的狂躁咆哮和徒劳的搜寻命令,响应的人寥寥,只是徒劳的让气氛更加压抑。
大多数人选择缩回自己的角落,裹紧那身肮脏的黑袍,在疲惫与不安中沉沉睡去。
鼾声、梦呓、偶尔的抽泣,在寂静的大厅里形成微弱的杂音。
在失去圣主的现在,所有人都心怀不安。
但他们相信“圣域”仍在。
相信圣主留下的“智慧”仍在保护他们。
所以他们自发的聚集在这里,仿佛这样就能够让自己不安的心沉静下来。
然而今夜,这个“圣域”正在逐渐失效。
守夜的是个叫健太的年轻人,他站在大门内侧。
在白天收集物资结束,随后寻找圣主无果体力的消耗让他眼皮沉重。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耳朵里听着同伴们不均匀的呼吸声,意识逐渐模糊。
黑袍领口蹭着他的下巴,那熟悉的腥臭味此刻却让他有种安心感。
嗒…嗒…嗒…
一种带着缓慢节奏的、带着粘滞感的嗒嗒声,穿透了门板的缝隙,钻进他半梦半醒的耳朵里。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更像是……
脚步声?
现在还能有谁在外面?
巡逻队这时候也大多休息了吧。
他勉强撑开一条眼缝,透过门板上一条细微的裂缝向外望去。
月光下,几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袍子的身影在街道上缓缓移动。袍子很破,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是铁男又派出去的寻找圣主的人手回来了?
“喂……”
健太喉咙干涩,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带着睡意和询问。
“是……谁啊?”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投石入水。
门外,最近的那个身影,动作猛地一顿。
然后,极其缓慢地,它把头转了过来。
月光恰好掠过那张脸。
那不是人类的面孔,或者说,那是曾经是人类的面孔。
灰败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颅骨,多处溃烂流脓,一只眼球不知所踪,留下黑洞洞的眼窝,另一只浑浊灰白,毫无焦距地“望”向声音来源。
它的下巴歪斜着,露出所剩无几的黑黄色牙齿,下颌骨不自然地开合了一下,仿佛在嗅闻,在确认。
健太的睡意瞬间被恐惧驱散!血液好像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冲上头顶!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气音。
就是这细微的差异。
活人受惊时急促的呼吸,心跳的骤然狂飙,恐惧的汗腺瞬间分泌出的、与丧尸截然不同的微弱生物气息——彻底暴露了他。
门外那丧尸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破风箱启动般的兴奋嘶吼,原本缓慢的动作骤然加速,以一种不协调却充满力量的姿态,猛地扑向木门!
“砰!”
沉闷的撞击声!木门剧烈一震!
健太终于从僵直中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凄厉至极的短促尖叫:“啊——!!!”
尖叫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门板被巨力撞击的轰响、木质碎裂的刺耳声音,以及……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撕裂、骨骼被咬碎的闷响。
大厅里,浅眠的人们被接连的异响惊动。
“什么声音?!”
“外面怎么回事?!”
靠近门口的人惊疑不定地起身。有人大着胆子,颤抖着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遮挡的破布,向外望去。
月光下,街道的景象让他们都楞在原地。
面前的街道不再干净。
在通向活动中心的大门的道路上,影影绰绰,密密麻麻。
数十个、上百个……根本无法计数的黑影,正从各个巷口、从房屋的阴影里,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沥青,缓慢、沉默、却无比坚定地向着活动中心汇聚而来!
它们大多衣衫褴褛,有些还挂着破烂黑袍的碎片,步履蹒跚,姿势扭曲,但前进的方向毫不动摇。
低沉的、汇聚成一片的“嗬嗬”声,如同来自地底的死亡潮汐,拍打着幸存者们脆弱的神经。
更近处,门口,几个黑影正趴在地上,围成一团,埋头耸动,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月光照亮了它们身下渗出的一滩迅速扩大的深色液体,以及……一只还微微抽搐的、穿着黑袍的手臂。
“怪物!!好多怪物!!”
“它们进来了!它们到中心了!!”
“圣主!圣主救命啊——!!”
崩溃的哭喊、绝望的尖叫、歇斯底里的质问瞬间引爆了大厅!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踢翻了作为桌椅的破箱子,撞倒了熄灭的烛台。
这爆发的、属于鲜活生命的巨大噪音,对于尸群而言,无异于最明亮的灯塔和最诱人的盛宴号角!
“吼——!!!”
尸群发出了更加兴奋、更加响亮的集体嘶吼!逼近的速度明显加快!
铁男被惊醒了,他头痛欲裂,脸上带着淤青,语气愤懑。
“闭嘴!都给我闭嘴!拿起武器!堵住门!窗!”
他挥舞着长矛,声嘶力竭,试图压下恐慌,组织起哪怕最微弱的抵抗。
但崩溃的秩序已无法挽回。
哐啷!哗啦!
一扇窗户的玻璃被外面的丧尸用石头或直接用身体砸碎!一只腐烂见骨的手臂伸了进来,胡乱抓挠!
“啊!别过来!”靠近窗户的女人尖叫着向后跌倒,连滚带爬。
大门处,更多的丧尸挤了进来。
最前面的一只,扑向一个正在徒劳地试图用木棍顶门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黑袍,但脸上极致的恐惧表情和喉咙里发出的尖锐叫声,让他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丧尸无视了那身黑色的“伪装”,直接将他扑倒。黑袍在撕扯中破裂,露出下面鲜活的、温热的血肉。
“圣袍……没用了……圣主骗了我们……?”
有人目睹这一幕,眼神呆滞,喃喃自语,信仰在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前彻底碎裂。
抵抗是零星的无用的。
大多数人早已在长期的依赖中失去了战斗的本能。
当铁男吼着刺穿了一只丧尸的眼窝,但立刻被侧面扑来的另一只撞倒。他最后的几个爪牙,有的在外出时便已无声消失,剩下的也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迅速被尸潮吞没。
惨叫声如同层层叠叠的浪涛,在活动中心内回荡、交织、然后逐一减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清晰、密集、令人血液冻结的啃噬声、撕扯声、吞咽声,以及骨头被咬碎、嚼烂的脆响。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腥味,彻底盖过了黑袍上那陈腐的尸臭,弥漫到整个空间,甚至飘散到街道上,吸引着更远处游荡的亡灵加入这场狂欢。
曾经低声祈祷的嘴唇,如今只能发出濒死的嗬嗬声或彻底寂静。
曾经紧握“圣主”恩赐的双手,如今无力地摊开在血泊中。
曾经相信这身黑袍能带来救赎的身体,如今正成为丧尸腹中的给养。
这场“净化”,并非圣主所赐,而是末日最原始的法则——弱肉强食,恐惧招致毁灭。
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胆怯地爬上小镇最高建筑的屋顶时,社区活动中心已重归“寂静”。
一种无比沉重、充满粘稠死亡气息的寂静。
破碎的门窗像黑洞洞的眼睛,凝视着外面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街道。
大厅内,地板上覆盖着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红血浆和破碎的组织。
黑袍碎片散落在各处,浸透了更深的颜色,与那些残缺不全的遗骸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
永率先翻过篱笆,落地后迅速观察四周,确认暂无危险,然后回身伸出手,先将背包递过去,再协助动作略显僵硬的水岛奈绪翻越。
九条紧随其后,虽然手脚并用的样子有些狼狈,但还算稳当。
诗乃殿后,她的动作干脆利落,落地时几乎无声,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来路,确保没有尾巴。
就在水岛奈绪的双脚刚刚踏上篱笆外坚硬冰冷的土地,准备跟上前面九条和永的脚步时,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
她回过头。
目光越过那道低矮破败的篱笆,投向小镇深处。那里,曾是她的“王国”,是她用冷酷的规则和众人的恐惧维系了许久的、扭曲的“净土”。
此刻,在渐退的夜幕和尚未升起的晨光交界处,那片熟悉的建筑轮廓沉默地蛰伏着。
她从来没觉得这个小镇有这么安静过。
她的心脏莫名地、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有一点不详的预感……
他们……有黑袍,应该……足够安全了吧?
这个念头自动浮现在脑海,带着一丝她自己也未察觉的迟疑。
那身浸透了腐烂血肉的布料,曾是她“智慧”的结晶,是维系那个脆弱平衡的关键。
理论上,只要保持安静,不发出异响,他们应该能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活下来。
但是……
为什么心里这股预感如此强烈?
“水岛小姐?”
前方传来永压低的声音,带着询问。
他和诗乃、九条已经走出几步,发现她没有跟上。
水岛奈绪猛地回过神。
“有什么重要东西忘记了吗?”
她摇了摇头,仿佛只是甩掉头发上的一颗露珠,然后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到了永的身边。
“没什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