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吵。
函馆的早晨有海鸥的叫声。
这是我醒来时第一个清晰的念头。
睁开眼睛,灰色的帐篷顶在晨光中泛着微白。
侧过头,诗乃的床铺已经空了——她总是起得最早,即使在这里,在这个没有丧尸威胁的避难所。
我坐起身,肩膀和后背的酸痛让我轻轻吸了口气。
青森那段路透支了太多体力,虽然已经过去三天,身体还在抗议。
帐篷里很安静。
水岛奈绪的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她应该已经去医疗站报到了。
九条绫濑还蜷在睡袋里,呼吸均匀。灾难发生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走出帐篷,清晨的空气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但没有了腐烂的气味。
营地的早晨已经开始忙碌:人们排队打水,炊烟从食堂方向升起,远处传来施工的声音,重建队在建造围墙。
“永君,早啊。”
打招呼的是住在隔壁帐篷的石田先生,一个五十多岁的电工,和儿子一起逃到这里。
他脸上有真实的笑容,不再是那种末日里常见的、麻木或疯狂的表情。
“早。”我回以微笑。
在营地中央的水槽边洗漱时,我看到了诗乃。
她穿着营地统一发放的深蓝色巡逻队制服,站在围墙内的瞭望塔下,正和另一个巡逻队员说话。
不,不是说话,是在听对方说话。
她的站姿笔直得过分,右手习惯性地垂在身侧,那个位置本该挂着她的消防斧。
即使隔着几十米,我也能感觉到她的紧绷。
“那就是你女朋友?”
旁边一起洗漱的中年男人用肩膀碰了碰我,朝诗乃的方向努努嘴;
“巡逻队的新人,听说身手了得,昨天一个人制伏了两个闹事的醉汉。”
“她不是……”
我顿了顿。
“她是我青梅竹马。”
“哦——”男人拉长了声音,露出“我懂”的笑容。
“那你可得小心了,巡逻队里好几个小伙子都在打听她呢。”
我没有接话。
拧干毛巾时,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诗乃的身影。
她结束了谈话,开始沿着围墙内侧巡逻。脚步规律,眼神扫过路过的人群、帐篷、堆放的物资。
但她的视线很少投向围墙之外——那个据说已经被自卫队清理干净、安全的外部世界。
她的目光永远在“里面”。
警惕地,不信任地,像一只被迫关进笼子却随时准备撕咬的野兽。
“永。”
我转身,水岛奈绪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已经换上了医疗站的白色制服,不是医生的白大褂,而是护士的款式,但穿在她身上依然有种奇特的、冷静文静的气质。
“医疗站怎么样?”
“秩序井然。”
她说,语调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药品管制严格,伤员分类清晰,有完整的记录系统。太完美了反而让人不太舒服。”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
我懂她的意思。在经历了小镇的混乱、青森的绝望之后,这种过分的秩序反而让人不安。
“诗乃她……”
“她在适应。”
水岛耸了耸肩说:
“或者说,在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巡逻队的工作很适合她,毕竟可以光明正大地监视整个营地。”
她说完就朝医疗站方向走去,脚步轻而稳。
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起在渔船上她冷静的挥刀,冷静,精确,致命。
早餐后,我去重建队报到。
我的工作是协助修复一栋受损不大的仓库,改造成新的住宿区。一起工作的有七八个人,大多是中年人,有建筑经验。他们教我如何搅拌水泥、如何固定梁柱。
“年轻人,手劲不错啊。”
负责指导我的工头松本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前干过体力活?”
“打过棒球。”
“怪不得。”他笑了。
“好好干,这里需要年轻人。等秩序完全恢复,你们这一代要负责重建一切。”
他的话很真诚。周围的人也在认真工作,讨论着怎么加固屋顶,怎么设计排水系统。
阳光照在汗湿的背上,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
有些相信这里是安全的,相信灾难正在过去,相信我们可以开始重建生活。
直到中午休息时,我看到了围墙上诗乃的身影。
她站在瞭望塔的阴影里,没有在观察墙外的街道或远处的山林。她的视线向下,盯着营地中央的指挥帐篷,那里是管理人员办公的地方。
一只手扶着瞭望塔的栏杆,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大腿外侧。她在警戒,但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那是你朋友?”
松本递给我一瓶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巡逻队的那个女孩。”
“嗯。”
“她很有天赋。”
松本喝了一口水。
“昨天西区有两个人因为配给问题打起来,她冲过去,三秒钟就把两人分开了。不是靠蛮力,是技巧。她在哪里学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诗乃从来没有正经学过格斗,那些技巧是在一次次生死边缘自己摸索出来的。
为了保护我,为了保护我们。
“她自己琢磨的。”
最后我只能有些尴尬的回话。
松本点点头,没有追问。
“有这种人在巡逻队是好事。但她的眼神……太锋利了。在这里不需要那么锋利,孩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
在营地里,人们开始放松警惕,开始相信安全,开始计划未来。
但诗乃没有。
她依然活在那个世界里。
那个需要舞动斧头,才能保护自己。
需要涂满尸血伪装、才能勉强存活的恐怖世界里。
午餐时,我在食堂见到了九条绫濑。
她在后勤组帮忙分发食物,穿着围裙,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看到我时,她露出了一个真实的、轻松的微笑。
“永君!今天有炖菜,我帮你多留了一点肉。”
她的状态比我想象的好。
后勤组的工作好像让她重新找到了价值。
整理物资、分配食物、记录库存,这些细致的工作让她平静。
“诗乃呢?她吃了吗?”
九条的笑容淡了些。
“她说巡逻队有轮班用餐时间,但我看到她把饭盒带回巡逻站了。她很少在食堂吃,总是找个没人的角落。”
我低头看着盘子里的炖菜。土豆、胡萝卜、几块肉。
正常的食物,正常的分量。
但我突然想起在青森的那个夜晚,我们分食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时,诗乃把她那份的一大半硬塞给我,说自己不饿。
那时候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像一直狡黠的猫。
下午的工作继续。
我搬运木板时,偶尔会抬头看向围墙。
诗乃换岗了,但她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站在食堂后面的阴影里,观察着排队打饭的人群。
她在找什么?或者说,她在防备什么?
收工前,松本叫住我。
“明天开始,你负责仓库的物资清点。”
“嗯。”
“那就好。”他在本子上记着什么。
“仓库那边需要细心的人。对了,你那个朋友……如果她愿意,重建队也需要巡逻,检查施工安全。”
他在给诗乃找理由,让她可以合法地在营地各处活动。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会跟她说的。”
傍晚,我在巡逻站找到诗乃。她刚结束晚班前的巡查,正坐在站里的长凳上擦拭一根警棍——营地配发的,代替她被收走的消防斧。
“永。”
她看到我,手上动作没停。
“今天怎么样?”
“还好。在学砌墙。”
我坐到她旁边:
“松本工头说,如果你想,可以来重建队做安全巡查。”
诗乃的手顿了顿。
“他说的?”
“嗯。他觉得你很有能力。”
她冷笑一声,很轻,但我听到了。
“那他人还挺好,给我这么大的自由。”
诗乃放下警棍,转头看我。
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阴影,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更深了。
“这里太干净了。”
“物资流动记录太完美,人员调动太合理,连每天的配给几乎没有误差。你见过哪个真正的避难所能做到这样?”
“也许是因为自卫队在管理——”
“自卫队。”
诗乃打断我,声音压低。
“你见过几个真正的军人?那些穿制服的人,他们的枪太新了,手太干净了。没有老茧,没有晒痕。”
“他们都太弱了。”
我沉默。
这些细节我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我选择不去注意。因为我想相信这里是真的,想相信我们可以停下来休息了。
“诗乃……”
我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站起来,把警棍别回腰间。
“你想说‘也许是我们多心了’,想说‘至少现在大家有饭吃有地方睡’。我都知道。”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点亮的营地灯光。
“他们从来都不值得相信,只有我才能好好的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