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营地最安静的时刻。
前些天晚上有人往我帐篷里丢了碎纸团还在床上扔了垃圾。
于是永在第二天就搬了过来。
永睡在旁边的铺上,呼吸均匀而深沉。
他今天累坏了,不仅在重建工地干了一整天,还为了我和松本争执,和巡逻队的人解释,甚至去找了营地的指挥官。
每一次解释,都让他的脸色愈加难看。
每一次争执,都让更多人远离他一点。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他的呼吸声,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这些天的画面:
食堂阿姨曾经给永盛饭时多给的炖菜,到我时颤抖的勺子。
松本拍着永的肩膀说“年轻人有前途”,然后看到我时瞬间冷却的眼神。
食堂里自动让开的人群。
后勤的妇女抢过我手里衣服时惊恐的表情。
还有今天傍晚,我去打水时,听到的两个女人的对话:
“那个女孩太危险了,应该单独关起来。”
“神木君也是可怜,被那种人缠上。”
“听说她以前就杀过人哦,能来到这里手里面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
“嘘——她来了。”
我来了。
所以她们闭嘴了,端着水桶匆匆离开,像在躲避什么瘟疫。
是啊,我就是瘟疫。
传染给永的瘟疫。
他本可以在这里有正常的生活:
受人尊敬的工作,友善的同伴,也许还有九条那样的女孩喜欢他。
他可以成为重建秩序的一份子,重要工作的领头人。
而不是一个“危险分子的同伙”。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自私地想要他,想要把他绑在身边,想要他永远只看着我一个人。
结果我带给了他什么?
猜忌,孤立,还有那些越来越刺耳的流言。
够了。
我轻轻坐起身,腿伤还在隐隐作痛,但能忍。
我从床下拖出背包——那个从家乡一路背来的,沾满血迹和尘土的背包。
里面还有两瓶水,三包压缩饼干,一个手电筒,还有那件学校里带出来的制服。
我穿好衣服,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去。动作很慢,很轻,生怕吵醒永。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月光从帐篷的缝隙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对不起。
我在心里说。
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营地还在沉睡。巡逻队刚换完岗,新来的队员打着哈欠往瞭望塔走。我躲在物资堆的阴影里,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塔楼里。
东侧围墙被我剪出来的缺口还没完全封死。轻轻一推就把覆盖在上面的铁丝网推开了。
我跪下来,先把背包推出去,然后自己跟着爬。铁丝勾破了袖子,在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没管。
外面是荒废的街道,路灯早就灭了,只有月光勉强照亮路面。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营地。
围墙在月光下像沉默的巨人,瞭望塔上有微弱的手电光在晃动。
再见了,永。
我转身,朝东走去——不是海岸线,是更深的荒野。函馆的郊区,那些地图上只有等高线的地方。
清晨五点,天开始蒙蒙亮。
我已经走出营地至少五公里。
腿上的伤开始抗议,每一步都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但我没停。
不能停。
如果停下来,说不定会被找来的永找到。
我会忍不住回到永身边,会自私地继续拖累他。
荒野比我想象的更难走。
没有路,只有杂草丛生的山坡和碎石遍布的溪谷。
我的鞋子不适合长途跋涉,鞋底太薄,踩在石头上硌得脚底生疼。
更糟糕的是天气。
函馆的清晨很冷,海风从东边吹来,带着湿气。
我的连帽衫不够厚,很快就湿透了,黏在身上。寒意像针一样刺进骨头里。
我开始发抖。
背包里有备用的制服,但我不想穿。
那是我和永在学校里留存的回忆。
继续走。
爬上一个小山坡时,我的腿还是撑不住了。
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斜坡滚下去。
石头和树枝刮过身体,我用手护住头,但还是撞上了一截树桩。
肋骨传来剧痛,我蜷缩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起自己的手臂打量了一下,随后看看了现在自己狼狈的模样。
手臂上新添了几道擦伤,膝盖磕破了,但最要命的还是腿伤。
扭伤的部位肿得更厉害了,轻轻一碰就痛得我倒吸冷气。
我靠在树桩上,打开背包,想找点水喝。
水只剩一瓶半了。
压缩饼干还有三包。
按照这个速度,我最多能撑两天。
两天后呢?
不知道。
也不重要。
中午,天空彻底阴了下来。乌云从海面压过来,像灰色的棉被盖住天空。然后开始下雨。
不是温柔的细雨,是冰冷的、密集的秋雨。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我躲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下,但风把雨斜吹进来,根本躲不掉。衣服彻底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吸走身体最后一点热量。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雨声里都清晰可闻。
冷。
太冷了。
我想生火,但身上所有东西都湿漉漉的。
火柴,引火物,甚至背包里的备用衣服。打火石我倒是带了,但找不到干燥的东西来点燃。
我只能蜷缩在岩石下,抱着膝盖,试图保存一点体温。
雨下了整整两个小时。
雨停时,我已经抖得像个筛子。嘴唇发紫,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东西。
必须起来走。坐着只会更冷。
我扶着岩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头开始晕,视线模糊。
我摸摸额头,烫得吓人。
发烧了。
下午三点,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勉强栖身的地方。
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半埋在土坡下,门早就没了,窗户也只剩空框。
但至少能挡风。
我扶着门框走了进去。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烂的木床和一个生锈的铁炉。地上有干草,应该是以前猎人铺的,已经发霉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把背包扔在地上,自己爬上木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没塌。
我从背包里翻出一件稍微干点的衣服,是件长袖T恤,也湿了一半。
我脱下湿透的连帽衫,换上这件,然后裹上从帐篷带出来的薄毯子,幸好它放在背包最里面,只有边缘湿了一点。
我拿起屋子里的干草试图用打火石点燃。
看着火星一次次落在铁炉的干草上迅速熄灭。
鼻子不免有些发酸。
我真是个笨蛋。
还好,经过一番努力,火终于还是燃了起来。
我坐在铁炉边,望着悦动着的火焰。
把湿透的衣服架上了火堆。
就算已经坐在了铁炉的面前。
我也还是冷。
冷到骨头都在疼。
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在身上,蜷缩成一团,牙齿还在打颤。
视野开始旋转。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小屋的墙壁在晃动,天花板在扭曲。
我闭上眼睛,试图无视这些异常。
没事的,只要看不见这些东西。
让我缓一下就好了。
很快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