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天色沉得很快,像一块被灰烬浸透的绒布,吝啬地收敛着最后一点余光。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脆响。
凌霜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外套,加快了脚步。她刚从便利店做完晚班兼职出来,冷风像细密的针,穿透衣物,刺在皮肤上。她习惯性地微低着头,让额前几缕黑发遮住视线,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的嘈杂与寒冷。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透露出一丝对低温的不耐。
拐进通往旧居民楼的小巷,光线愈发昏暗。垃圾桶翻倒在一旁,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
就在这时,一阵不算激烈但异常清晰的争执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说了不用你管!钱我会想办法!”一个少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和抗拒,音调拔得很高,像绷紧的弦。
凌霜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不喜欢多管闲事,任何多余的牵扯都让她觉得麻烦。她打算像往常一样,无视地走过去。
然而,另一个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嗤笑:“想办法?苏晓,你除了嘴硬还有什么?上次的钱还没结清呢,这次又想赖账?告诉你,今天不给个准话,没那么容易走!”
凌霜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过去。
巷子尽头,背着光,能看到三个模糊的人影。两个穿着流里流气的青年围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连帽衫,帽子戴在头上,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抹倔强紧绷的下颌线。她双手插在口袋里,身体姿态是防御性的,甚至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攻击性。
“赖账?呵,”被叫做苏晓的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听起来满是嘲讽,“哪只眼睛看见了?不过是晚几天,催命一样?放心,欠你那点,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她的语气很强硬,甚至带着刺,但凌霜却看到她插在口袋里的手,似乎微微攥紧了,袖口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晚几天?说的轻巧!”另一个青年不耐烦地上前一步,逼近她,“哥几个没空跟你耗!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其中一人甚至伸手想去抓她的胳膊。
苏晓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嘴上依旧不饶人:“动手动脚?就这点出息?我说了会给就会给!滚开!”
但她的后退,让她半张脸暴露在了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凌霜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努力瞪大、试图盛满凶悍和不屑的眼睛深处,藏着一闪而过的惊慌和无力。
那一刻,凌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
那眼神……太熟悉了。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那种用尽全力竖起尖刺,试图掩盖内在脆弱的挣扎。
像极了多年前某个夜晚,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她的脚步彻底停住了。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少废话!拿不出来就拿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抵!”青年似乎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更加恶劣。
就在其中一人再次试图靠近苏晓的瞬间——
“喂。”
一个清冷、平静,甚至有些过于淡漠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破了巷子里对峙的紧张气氛。
三个人同时一愣,循声望去。
凌霜站在几米开外,身影大半隐在阴影里,只有些许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的眼神平静地落在两个青年身上,仿佛只是路过随口一问,但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冷得像结冰的湖面。
“你们,”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很吵。”
两个青年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人,还是个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年轻女孩。被扰了兴致的恼怒浮现在脸上。
“关你屁事?少多管闲事!”一人恶声恶气地回道。
苏晓也愣住了,帽檐下的眼睛惊讶地看向阴影里的凌霜。她显然也不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凌霜没有理会青年的叫嚣,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极快地、不易察觉地在苏晓那双还带着残余惊惶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重新看向那两个找事的青年,右手缓缓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
她的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拇指悬停在屏幕上方。
“需要我帮忙打电话,”凌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叫警察来评评理,看你们这样围着一个小姑娘,算不算骚扰?”
她的语气太镇定,甚至有点有恃无恐的冷漠,反而让那两个青年有些迟疑了。他们看了看凌霜手里的手机,又看了看她那张看不出深浅的脸。
“啧,真他妈晦气!”其中一个低声骂了一句,似乎权衡了一下利弊。
另一人则狠狠瞪了苏晓一眼:“算你走运!记住你说的话,最后三天!我们走!”
两人骂骂咧咧地,终究没再做什么,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走了。
脚步声远去,巷子里瞬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以及两个沉默的少女。
苏晓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但随即,那层伪装又迅速回到了她身上。她拉了一下帽檐,刻意避开凌霜的视线,用那种惯有的、带着刺的语调开口,声音比刚才小了些,但依旧硬邦邦的:
“多事。谁要你帮忙了?”
凌霜看着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仿佛刚才那个拿出手机显得无比镇定的人不是她。
苏晓等了几秒,没等到回应,似乎有些尴尬,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匆匆补了一句,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风里:
“……谢了。”
说完,她甚至没再看凌霜一眼,猛地转身,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低着头,快步从凌霜身边走过,像一只受惊后急于逃离现场的小兽,很快消失在巷口。
凌霜站在原地,没有动。
寒风卷过,带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她缓缓抬起眼,望向苏晓消失的方向,漆黑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冻结、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寒冰之下。
她重新低下头,拉高了外套的领子,遮住下半张脸,独自一人走进更深沉的夜色里。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很快就会遗忘的插曲。
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一次命运的齿轮,在冰冷的初冬傍晚,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咔哒声。